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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虫人文摄影:青花笔筒欣赏

摄影:王友882

在有粮的和平的人人不储粮的年代,他守着这么大一个粮仓

苍白的灯光照亮黑黢黢的粮仓,蛛网处处扯棉拉絮,粮食已经霉烂腐黑。几位雇工戴着口罩将烂粮一锨一锨铲装起来,一袋一袋往外抬。地上映下的是一节一节的阴影。

几十吨粮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搬出来的,工程相当浩大。想必当年粮食也不是一天两天倒进去的。仓满了,大铁门从外面一锁,几十年都没人过问,成了鼠蚁的天下。风一刮就闻到一股馊粮的味道。

周围的居民受不了,大声地咒骂着,但粮仓的主人马忠良两手直握着拄棍,敲着地面放出话来,谁动我的粮仓,我就跟谁拼命。提出处理掉陈仓烂谷的后人一时不得下台,涨红了脸。

在有粮的和平的人人不储粮的年代,他守着这么大一个粮仓,守宝贝似的不让人动。镇上所有的人都戏谑他是“有粮之家”。

这样的戏谑使活了八十九岁的马忠良微微战栗,从喉咙低处发出一声谁也听不清的低沉回应。

这个粮仓是早前,他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,在里面装满粮食以防荒年。

他是曾经挨过饿的人,上个世纪荒年接荒年,饿怕了一代人,过来人回首那些个年份不禁两泪交流。多少年过去了,那种饿,掏心的饿,饿死人的饿都无法被平静和遗忘覆盖。

让人活,让人死的粮食成为他们的心结。浪费不得啊,浪费是会遭报应的。吃饭碗舔得干干净净;掉饭桌上的饭粒和馍馍渣用拇指一粒一粒蘸起来放进嘴里;食物掉地上,捡起来,吹吹干净再吃下去;炎热夏季馍馍做多了放着长了花花绿绿的霉菌,拿起来掰碎,切一根大葱,铁锅上灶,滴四五滴植物油,再洒一撮花椒,一顿爆炒,就着咸菜当一顿饭来吃……粮食就是命,不信哪一天断了粮给你们试试。

麻袋里要装满粮食,封口摞起来,面柜里的面要时时装满,这样才感觉踏实。

在这关紧门窗,生活越简约越好的时代,后人们早已不知道藏粮的重要性,看着上辈人的种种举动,脸上微微带着震惊睁大眼睛。

钢筋水泥的城市迅速崛起,到处拆拆建建,马忠良的粮仓终于也是保不住了。

空气在炎热中颤动,车子开到粮仓门口平稳停下。汽车里的马忠良满头的银发与白色无沿小圆帽溷为一体,由后人搀扶着下了车。强烈的光线似乎刹那间可以让他灰飞烟灭。

他用手挡在额头上,微微眯起眼睛,颤颤巍巍地走过来,走到麻袋跟前,俯下身抓起一把烂粮,风雨沧桑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。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,松了手,一粒粒粮食像是在黑暗中被烧灼过的黑色尘末,承载着八十多年的记忆从手指缝隙簌簌往下流淌,在阳光下变得粒粒饱满,流光溢彩。他浑浊眼睛里的黑白世界也跟着慢慢转变成了年轻时的彩色,血液在脉管里翻涌。

大时代背景下的临潭,犹如电影开映,消失的历史尘烟,崩塌在日光之下的废墟瓦砾,遥遥远远的那些与血肉相连,如生命般贵重的粮食以及围绕着粮食的那些年份,那些纷繁,在他胸腔之中晃动,从民国二十四年(一九叁五年)开始,摇摇晃晃又在他面前从头活了过来。

寒风呼啸,路上都是积雪的泥泞,马车碾过之后,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。

一条平静的大河,从东边蜿蜒而来,闪烁着隐隐的波纹,沿河而建的木结构房屋,层层叠叠。

天刚亮起,房屋上头炊烟袅袅。

早起的人用扁担勾着两只木桶,吱呦吱呦地走向河边。在临近河水的湿地上随便抛了个坑,渗出一汪清澈透明的水。

这河正是洮河的支流,环城而过。人们习惯来河边洗衣洗菜取水。空地上的官井是几百年前就有的老井,看上去显得过分委屈,可是这委屈跟谁说呢?这里的人爱清洁,觉得井里的水不及流动的河水干净,吊桶的长麻绳放下井的时候,绳上手扯过的脏水也滴滴答答一同落入井内,而且河水也比井水用着省力。

木桶里面舀满了水,再挑起来,一手搭在扁担上,一手缩进棉袄的袖筒里,穿旧的棉袄两袖弯弯皱皱的。走进了曲折的小巷,一闪眼就不见了。

坐在平板马车上的女人穿棉衣棉裤,一块绦红色羊毛围巾,笼在头上,悄悄地望着。堆堆囊囊的铺盖下面还有一个孩子,歪头倒在女人的膝盖上睡着了,半边脸稚气未脱。

女人二十四五的年纪,但微显的驼背和脸颊上快要涨破血的高原红,让她沧桑了不少。她没收拾好飘出来的头发,蓬松乾燥。就此,出过门的人见了,定能一眼识出来,这来自番地。

孩子是个女孩儿,梳了发辫,约莫五六岁的模样。小而洁白的手指蜷缩着,穿着条绒面儿的棉衣和碎花棉裤,都是崭新体面的。

城门刚开,城墙头上的士兵照例敲了几声锣。熟睡中的小女孩被锣声吵醒了,坐起来揉了揉眼睛。一双大眼犹如杏仁儿,睫毛很长,彷佛要垂到眼睛里去。

马车平平地驶入已经烂得不成样的城门,门洞顶黑黢黢的,烟熏火燎过的。两边都是土楼,也是灰沉沉的,像是没住人很久。她悄悄地望着,每家的街门上头都种有菊花,开过之后连着枝叶都成了枯草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土楼上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腰身取下支窗的棍子,合了窗户。看着这个人影儿,她眼里闪出一丝恍惚。

城内比城外热闹了一点。客店、饭店、米面行、油坊、布店井然有序,时而有人进出。也有街边小摊小贩,起火开张卖早点的,罗列琐碎物品出售的。一个文人,穿灰土布长衫,在街的拐角处简简单单搭起供桉,研墨铺纸,早早做好帮人写信写状纸的准备。这大冷天的,这么早就出来营生。他将双手筒进袖筒里,抬头望去,灰沉的天,像是又要下雪。

车子停在了一家粮号前面,牌匾上是偌大的“恒泰和”叁个字。里面的柜员个子很高,戴着纯白的白色无沿小圆帽,黑眉乌眼,满脸的青胡碴子。正拎着鸡毛掸子扫柜台上的尘土。

女人跟驾车的师傅指指那店铺,说:“先在这儿停一会儿,让我瞧瞧再说。”

小女孩也跟着女人向那店铺望去,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,无限好奇。

只见一个十多岁,孩子气未除尽的小男孩,背着斜挎包,头上是狐皮的护耳帽子,穿得也挺厚实,从店铺的里间掀了门帘出来。

柜员见他,便说:“又不走正门?又从这儿抄近路?”

“一天日子刚开始,我先来看看您。”那男孩转到柜员面前嬉笑着。

“我看你是磨磨蹭蹭不想去学堂。”柜员继续用鸡毛掸子扫着各处,“这书啊,还是得好好念,你阿爸请人给你专取个李盛的名字,期望可高着呢。”从柜台后面抽出一把油纸伞,说:“今儿个天看似要下雪,带着伞快去学堂。”

那孩子接过伞,当成拐杖,在地面上一抵一抵地走出来,沿马路向上走去。

女人从马车里下来,一手挽着包裹,一手牵着小女孩儿的手踏进店铺里去。柜员定睛看了看,不大相信:“你是阿舍儿吗?是阿舍儿对吗?”

手里的鸡毛掸子还竖半空中,眼睛直直地望着,鼻子和嘴唇边的犹如干涸河床般的深刻线条因一时地惊讶而变浅。

阿舍儿跟他点头,不太确定地问道:“您是王掌柜?”突然又一下子哽住了,眼睛挨在手背上抹泪:“我是阿舍儿。”

那柜员说:“走,进进进,先进,进去了再说。”

柜员掀起店铺通往里的小门上的门帘,带着孩子大人一起穿了过去。后面是一进叁院的宅子,前院、中院、后院,一院一道门。被用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铺就的走道长长地贯穿。前院恒久没变,都是些车棚、柴房、草房、厕所之类的。拴在偏门口的大狗的两只眼睛像两颗清冷的玻璃珠,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来人。中院是主院,向阳的上房,坐北朝南,屋檐下的横梁凋刻着牡丹、荷花一类的花卉。

“往里走,我们去后院,人都在后院里住着。”

踏着那斑斓的鹅卵石又穿过一道门,进了后院。

一条长檐,堂屋置在中间,挨着堂屋的两边间出檐,出檐的地方盘砌檐炕,檐下凹进去的地方为走廊和阳台。凸的凸,凹的凹,将一个廊檐做成一把老锁的形状。墙壁、地板、门、窗,都是柏木。厨房带小炕,屋顶开着透光透气的老虎窗。这后院是给下人和长工住的地方。

“梅格,你快出来,你来看,你看谁来了?”王掌柜边上台阶边喊。

阿舍儿拖着孩子看见从房间里面迎出来的梅格。穿的是简单的齐膝斜襟盘扣长衫,跟阿舍儿差不多的年纪,戴丝绒的黑盖头。又精神又大方,看上去十分得人心。

梅格看过来,看清楚之后,也惊得语无伦次:“哎吆,哎吆,我的为主的呀,你还活着,你怎么才回来……”

阿舍儿看着梅格,忍不住眼泪又落下来,噎得说不出话来。

梅格两手紧握住阿舍儿的手饮泣,又弯下腰,拉开小女孩的叁角围巾,一双大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,长睫毛眨了眨,看在梅格的脸上。

“这孩子看似冻坏了。”梅格掀起棉门帘让他们进屋,先将小女孩一举放在炕愣边儿上,俯下头帮她脱起鞋来。

孩子有点怕生,眼睛向阿舍儿看过来,阿舍儿抹了一把眼泪,用番语向孩子说:“把鞋脱了上炕。”

“东家呢?”阿舍儿转头问王掌柜。

“老东家和老夫人在祸乱的时候遇难了,现在家里就剩一个少东家。”

“我来找的就是少东家。”

“他约着跟人进南山打野兔子去了,今儿早上天刚亮就走了,骑马走的。”

阿舍儿急起来:“马车在外面等我,天黑前我就得走。”

“你先坐下来缓缓,别着急,我叫人骑马去叫他。”王掌柜说着,人已经走出了门外。

他先安排人骑快马去找少东家,然后叫人去外面将驾车的师傅叫了进来,车停在前院,马卸了下来喂了草料。驾车师傅是身高七尺的壮实汉子,被安排在车棚旁边的偏房,叫用人端去茶饮和馍馍招待他。

这边梅格叫来厨房里的用人,吩咐赶快做些热的饭菜端来,自己忙给炭火盆里加了些炭,又给阿舍儿沏了一碗红茶。

“梅格阿娘,做成藏餐还是?”用人看了一眼阿舍儿问梅格。

“她是自己人,不用做藏餐。”

“梅格阿娘……”阿舍儿接过茶,看向梅格的脸,有点愣。

“嗯,结了婚可不就是阿娘了吗?”

“我……我现在也是阿娘了。”阿舍儿微微皱起眉头,表情里一丝苦楚和难堪。

两人原本都是这宅子里相处了十几年的丫鬟,遇着一九二九年的地方祸乱,往各处逃难时分开的。一处做事多年,见了面真情流露,两人都哽咽了。

“我们这几年没少找逃难时走散的人,找见的都是骨骸。找不见的也不知是死是活,年年找,年年没音讯。”

“逃难的时候,我跟着少夫人走,半路被土匪给劫了。少夫人大着肚子一路颠簸,产后血崩,没活下来。我被卖给了跟水草走的游牧民,每走一步路都被人跟着,想逃,逃不出来,四五年过去,生了两胎,才放得宽松了点。”

听至此,梅格张大了嘴,彷似声音都发不出来了,转头看向饭桌前的小女孩,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。

阿舍儿说:“没事,这孩子只会番话,汉话她听不懂。”

外面下起了雪,纷纷扬扬,比人们预期的还要疯狂。

用人举着木托盘进来,将两碗面叁个小菜一并端上了炕桌,出去了。

“这孩子是……”梅格问道。

“这孩子是少夫人生的,今年满六岁。”

“这么说……难道你回来就只是送孩子,送完还得走吗?”

“嗯,送完就走。我一直担心的是,你们也全都不在了,没一个亲人,我白来一趟。”

说到此,阿舍儿又抹起眼泪来:“生在兵荒马乱的年间,要是男孩儿,怎么养也都养大了,可偏偏是个女孩儿。还是这副玲珑剔透的模样。”

小女孩手里握着勺子静悄悄地吃面,梅格眼望着她,问道:“这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逃难的路上生的,少夫人叫她桃花,我也这样叫她。”

梅格转过身去抹脸上的泪,然后眼睛红红的将小女孩儿拉扯进自己的怀里,端详她的面孔。

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,阿舍儿看着,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,已经悄然上升。梅格说她的丈夫是王掌柜。阿舍儿神情愈加悲凉,眼泪流下来,添增了她双颊上的高原红。

小女孩倒是很乖,安安静静地坐在梅格的怀里,抬头四周打量。梅格将她放在一边,绞来热毛巾给阿舍儿,又斟一碗儿红茶。

外面雪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,覆得整个灰澹的高原没了棱角,没了声音。两行足印从外至里,一前一后,急急地走进来了。阿舍儿一回头见是东家回来了,忙从炕上下来,穿了鞋子,立在地上。王掌柜说:“这是回来的阿舍儿。”

只见李恒昌一如往年魁伟挺拔,但鬓角有白发,眼角也添了皱纹。

“少东家。”

阿舍儿声音很轻,忙给小女孩套上鞋,一把举她放在地上。

李恒昌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,脱了狐皮帽子放桌角就问:“就你一个人回来的?”

“嗯,少夫人产后血崩,殁了。这是少夫人生的女儿。”阿舍儿将也像雪花一样飘零至此的小女孩儿,推到了李恒昌面前。

柔弱苍白的小女孩儿,脸还没有巴掌大,大眼一点不觉精灵,反而充满悲怆。忽然之间,这铁汉一般的男人泪盈于睫。

他伸手过来,想拉小女孩儿的手。小女孩儿不愿意,后退一步,贴在阿舍儿的衫子前襟上,眼里怯怯的。

李盛从学堂放学回来,一进门先跑去厨房,从灶上拿一个馒头大口咬着朝这边走来,一掀门帘,怔住。一屋子人,个个像自空中下来的雪花,被什么缠绕着,东飘西荡,失魂落魄。李盛馒头忘了吃,静静地立在门边,像个安静地聆听者,听着听着,不禁打了个寒噤。

黄昏,天色未暗,有理没理,关城门的锣就被敲了起来。锣敲叁巡,这城门就彻底关了。

阿舍儿将挽来的包裹打开,一样一样交给梅格,都是做给小女孩的千层布底鞋,红平绒牛鼻梁核桃结式样,说:“我没什么能留给她的,这些鞋够她穿到八九岁。”

说来说去,就这几双朴素简单的布鞋,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女儿是东家的,理应嘱咐东家一些事,但一个妇道人家,碍于颜面,就什么都没说。

关城门的锣又被敲响,必须得走了。

李恒昌挽留这个善待了他孩子的女人,说:“既然来了,就留下来一起生活。”

“东家,我在那边还有两个孩子。”阿舍儿声音中透出无限荒凉,又落下眼泪来:“命呀,都是命。”

李恒昌双手垂下,只叹口气。叫梅格拿一些银元来,用大红纸一裹,硬塞进阿舍儿手里。

小女孩常年跟着阿舍儿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叫阿舍儿阿妈。她的这个阿妈,也尽着阿妈的职,拉扯了她六年有余。

在场的大人们说的话,小女孩一句都没听懂。但看情形,这是要将她留在这里。

在来的路上,阿妈说到这里来,以后就都不用再四处流浪,挨饿受苦住毡房。

这世上的事,无奈的那么多。阿舍儿要走了,所有人都像送来自远方的客人一样,将她送到门口。

小女孩被梅格裹在羊皮马甲里面抱着,马车已经走远了,在寂然的大雪天像一副幻影,隐隐闪烁,小女孩号啕大哭起来:“阿妈……阿妈……”挣扎着要从怀里挣脱随着去。

李盛伸手扯扯小女孩的衣袖,说:“她不是你阿妈。”

小女孩没从马车上转开视线,哭声快要将灵魂震出窍,李盛又用番话大声重复:“她不是你阿妈。”

纷飞大雪的傍晚,灰澹街道像空旷田野,出城门时,阿舍儿凝望着有浅橙色灯火的阁楼窗口,又落了眼泪。

想起这些年换到一个粗犷而野性的环境生存,所遭到的伤害,非笔墨可以形容。

天没亮,就起来挤牛奶,打酥油,缝制氆氇,制作干酪,徒手将稀脏的牛粪拍成饽饽,一块一块往石壁上贴。生完孩子连个月子都坐不成,在冰天雪地里赤脚来回地背水。身体裹在皮袍里,犹如果皮之下持续腐烂发酵的果肉。

但能有什么好的办法。来这世界一遭,好歹都得活着,她早就想通了。

六岁的小孩子毕竟是不懂事,从阿舍儿离开之后,就放声号哭一直哭到黑夜,嗓子嘶哑,一双眼睛快要哭残。她是有多不愿意留在这里?

黑夜里的蜡烛,像一朵朵红莲在雪夜中微颤。李盛踩着拖鞋像小小的幽灵,自门帘缝隙里窥伺。

“你要想进来就直接进来,门帘掀一条缝,跟个鬼一样。”梅格边说边擦着小女孩哭垂在胸前的鼻涕眼泪。

梅格、王掌柜、李恒昌全都在屋子里轮番哄小女孩儿,抱起来也哭,放下去也哭,吃的玩儿的塞进手里还是哭,反正怎样都哭。焦头烂额。

李盛跟哭成一摊泥的小女孩儿说起番话来。这一说,不哭了。

梅格惊讶,问道:“她是不是听不懂我们的话,认生才哭的?”

李盛一跃上炕,脸上笑嘻嘻地跟小女孩儿扮鬼脸:“我是一只鬼,我是一只大黑鬼,啊呜……啊呜……”

过了会儿时间,小女孩儿停了哭声,抽噎着。李盛从炕上跳下去,踩了鞋,刚掀起门帘还没走出去。小女孩儿一抬头看见,又哭开了,泪水滚下来,撕心裂肺。李盛举着门帘,站着……

无奈又折回上了炕,小女孩儿钻在李盛怀中一阵抽噎。

李恒昌见此,吩咐道:“今晚哥哥就先在这屋陪她过一晚吧。”

本是梅格夫妻俩的房间,一个不大的炕,炕的一头睡的是梅格的叁四个月大的孩子,另一头却是李盛和小女孩儿,盖着同一张被子,也终于睡着了。王掌柜跟着李恒昌去前院睡了。

第二天一早,李恒昌请来了掌学的阿訇,要给这新来的小女孩儿起名字。

阿訇戴黑色线织的六角帽,长衫上面罩着对襟的褂子,粗短身材,浓黑的眉、大胡子。朝西的方向站定,念颂,对着小女孩的右耳轻吹,再念颂,再对着小女孩儿的左耳轻吹。

小女孩儿难以理解地站着,一副举目无亲的委屈模样。

“麦尔彦!”阿訇捧手做完祈祷,朗朗的声音:“自此以后就是你的经名了。”

小女孩眨着眼睛,还是委屈——自打来这儿,人们说的话,做的事,她都不懂。

但多么重要的经名,自此以后一生的善功罪孽,一一被记在名下,从今世绵延至后世,在清算的审判场上谁都不会落单。在场的人,一个一个,都捧着手,眼里多少都有些泪花。

雪后的清晨,阳光散发出好闻的味道,鸽子成群结队地拍着翅膀飞过蓝色天空,远方的山顶雾气弥漫。李恒昌将阿訇留下来,一顿好招待,一个阿訇半个文化人,席间再请阿訇给女儿起一个好听的学名。

“桃花,逃难的花,这名字凄凉,寓意不好。”阿訇刮着青花瓷的盖碗茶,将茶叶都刮干净了,端起来,吹一吹,呷了一口,“经名麦尔彦,取个谐音,叫成茉莉怎么样?同样是花儿,学名就叫莫离,冠上姓,李莫离。回来了就不离开。”

前来添茶的梅格望定小女孩,一张小脸白净细腻,玲珑轻巧,如同晚春绽放在密集白花中的一朵。真真与茉莉相配。

“好听。”梅格首先叫好。

李恒昌再次谢过阿訇。一个早晨,该起的名字都起了。宰了羊,给左邻右舍送了请柬。日头叁竿,客厅里坐满前来贺喜的人,空气中有芭兰香的清香气味,桌上的食物丰富精致。人们一直热闹到傍晚才陆续离开。偌大的宅院像是一艘卸落完所有乘客的华丽船舶,无比清冷。梅格和后厨里的用人一起收拾杯盘碗筷,拖地,刷洗餐具。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成了墨蓝,夜猫爬上屋顶,远处殿顶上竖立的月牙边悬了几颗星星。

茉莉精神依旧不大好,仰着脸,对着窗外的夜空,呆呆的。李盛要阖了窗户,她不让,嘴唇翕动,靠近,细一听,嗡嗡的:“我要去找我阿妈。”

李盛阖了窗子,拉茉莉一把:“那个女的,她不是你阿妈!走,我带你去看你真正的阿妈。”

李盛掌灯带茉莉到前院的一间偏房,房里黑洞洞的,点了两支蜡烛,他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相框给茉莉。

茉莉惆惋地凝视相中人,照片虽然小,黑白画面,拍得模煳,也看得出那是一个大眼睛,容貌极其清秀的女子。身子半侧,马蹄领袍子,肩上搭着件貂皮的披肩,分明就是番地的装扮。

“是我们的阿妈吗?”茉莉问李盛。

“我可没这么好命。我呀,我是捡来的。”李盛说得豁达。

茉莉疑惑了,怯怯地问:“捡来的?”

“真真儿是捡来的,捡来时还没你大,我现在连自己爸妈长什么模样都忘了。”烛光像一种液体一样浸泡着坐在地板上的他俩。

茉莉瞅着李盛,只见他沉默了。良久之后,才吹熄蜡烛,牵着茉莉走了出来。远处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比刚才更黑了。

以后每天茉莉便跟李盛在一处。早起洗脸吃饭,穿得鼓鼓囊囊,等太阳完全出来,背起书袋子,由李盛牵着,步行到城内东南角由李恒昌辅佐盖起的清真寺里面学习。

清真寺,叠檐重角,永远都是这座城里最玲珑的建筑。自打明朝起,江淮一带的士兵农人被强迁至此,它便顺着士农工商,诸行百户的需要,渐发展成承载这座城中一群人共同前途的机构,成为教育、协商、传承的中心。引导着价值观、情怀、志向、审美的走向。在几百年战争与和平的交替中,不断被摧毁,不断被重建。是草上的花,是一辈接一辈奔腾流动的能量。地方上经济殷实的富户轮流为它出粮出钱,协助修建经学堂,将其看做责任和荣誉。

很多个年龄不同的孩子,在经堂的偏殿里听掌学的阿訇从强身、服从、认真讲到心口一致、表里如一、守时团结,再从沐浴讲到礼拜,从礼拜讲到做人,从做人讲到斋戒、天课、救济穷人,讲到好好做人,尽人的义务。

男孩女孩都有,记着念着,童稚的声音悠悠扬扬飘出窗外,将一个大太阳慢慢抬上了中天。中午的饭在寺里吃,也在寺里休息,日影偏至中午的两倍多时,再接着学。

那个年代,社会中人分叁六九等,但在这样一个学堂,各个儿童却并无多大悬殊。不管是来自外出骑马坐轿,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生活有极度纵情享受的上等家庭,还是来自为别人的生活全身投入,拼尽全力,以此得到要活下去的必需物品的下等家庭,全都一起学习,在寺院里不分你我追逐嬉戏。

下午放学的时间一到,大小的孩子像羊群一样从寺院里放出来,走了整整一条街。街面上因着大小的宅子派生出各行各业,与宅子一道围着清真寺辐射分布,被夕阳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。

正好有走番地的牛马驮队挂着铜铃,驮着货物浩浩荡荡地回来,经过街市,与儿童相迎,被跟随左右,唱着童谣调侃:

番帽番衣番样穿,腰悬利刃背生烟。

驽马识途能致远,驮牛负重各争先。

笠天席地何辞苦,暑下寒冬不计年。

皮毛满载归来日,猎犬狺狺犹带膻。

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来回于经学堂与家之间。日子久了,再去经学堂茉莉显得比李盛更积极。饭还没吃几口,就先将书袋子斜挎在身上,催促着快走,快走。

李恒昌偷偷一瞥,有点惆怅:“她怎么吃这么少?”

筷子搭在碗上吩咐王掌柜:“再找一个可靠的老妈子来。”

梅格往餐桌上菜,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撞击,叮叮当当地响,说:“一个孩子是操心,两个孩子也是操心,若东家放心,茉莉就交给我来拉扯。我挺喜欢这孩子。”

茉莉低着头窃窃地跟李盛说话,李盛回过头跟梅格说:“她要在书袋子里装两个花馃子,拿去寺里吃。”

梅格正往杯子里添茶水,说:“话你让她自己跟我说,你在中间做个翻话筒,她依赖着就一直不会讲,难不成你要做她一辈子的翻话筒?走哪儿都带着。”

李盛只好自己站起来,伸手拿了盘子里的两个花馃子,用牛皮纸一包,边往茉莉的书袋子里面装,边嘀咕:“就做一辈子翻话筒。”

此时,门外来了个戴黑色六角帽的老秀才,一向热心地方教育事业。常为办学的事奔走于各个大商会。

李恒昌一见,忙站起来祝安,走下踏步台子,老远就含笑伸出手迎着他:“请进请进。”非常恭敬,吩咐王掌柜:“倒茶。”

老秀才叹口气:“省上没批复,办学又流产了。”看见了茉莉,多看了两眼。

李盛给老秀才祝安,问了他好。茉莉挂个书袋子,远远地站着,没声音,像一片单薄的剪纸。

李恒昌招手说:“茉莉,过来,过来给阿爷祝个安,问个好。”

茉莉望向老秀才,往后退了两步,怯生生躲在李盛身后。

“你现在能听懂汉话了吧?”老秀才双鬓已花白,笑呵呵地问茉莉。

“听是能听懂了,但能说上来的,总共还不到叁句。”李恒昌替茉莉答。

“慢慢来,环境很重要,你毡筒里带大的孩子一口番话还不是像倒核桃一样能倒出来。”

李盛在旁听了,自然知道老秀才讲的是什么。这李恒昌虽在做生意,但也是性情中人,这些年念着亡妻的好再无续妻纳妾。他是李恒昌花精力和时间亲自抚养的,一个荒乱年间被人遗弃的孩子,常年跟随收粮运粮的车队走走停停,经过番地大大小小的城市、县镇、村庄,常被熟人唤做被父亲在毡筒里带大的孩子。中途下马停车休息时,站在孤绝的山崖边缘,纵览一条蜿蜒无尽的长路,说:“这条商路我们走了好几辈子人。先人们也是从穷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。”半晌停顿,叹了一声:“穷有信,富且仁。”又转头看看同站身旁的李盛。

“那这学校就又办不成了吗?”李恒昌问道。

“小学办不成,那我们就自己出资办义学,外面的地方为适应时代,都开始提倡白话文,我们地方上连个正规的,供娃娃们念书的学校都没有。”

李恒昌想一想,点点头,说:“您尽管发倡议,资金的事,您随时开口,我都给您备着。”

李盛早已习惯了这种客来客往,一谈谈半天的阵仗。他给茉莉戴上兔耳朵帽,又穿得鼓鼓囊囊,牵着去上经学堂了。

冬去春来,一晃七八年过了。

茉莉的汉话倒真像倒核桃一样乾脆,听不出一丝丝番音。没有再去经学堂上学,但她曾在经学堂说过的话,还时不时被李盛翻出来调侃一番。经学堂里别的孩子都说,人是从土上造来的。茉莉坚决不信,坚持人是森林猕猴和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。因此被人戏谑为“半番子”,“半番子”说的话做的事不伦不类,长得也不伦不类。

在千百年“神不歆非类,民不祀非族”的碾压下,在这样一方商业交通往来,人口形势极其复杂的土地上,人们也都闭了胸襟强调着血统的纯正,溷血的半番子,明明样貌好看,体格健魄,却是那样的让人瞧不起。

“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,以便你们互相认识。”

曾学习到这样的经文时,茉莉童稚的心安静了下来。经典里是说了呀,“人类啊!你们的主是同一个主,你们的祖先是同一个祖先,你们都是阿丹的子孙,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优越,非阿拉伯人不比阿拉伯人优越。黑人不比白人优越,白人也不比黑人优越。”

但是为什么在她活着的这个世界里,人们就是在这样互相鄙视,嫌弃,看不起。都是相同的人,为什么不能像花园里的所有的花一样,谁也不讨厌谁,谁也不看不起谁,开累了不想开了,就掉落下去,安然地生息。

茉莉默默看着镜中的自己,鹅蛋脸,麻花辫,亮晶晶的眼。这样的脸部轮廓,眼睛形状跟其他人是一样的。感觉到世间万事万物浑然一体,没有分别。人与人都有血缘。

六月的伏天,茉莉穿的是绀碧薄绸齐大腿面的衫子。阳光从老虎窗里面照进一条金灿灿的光柱,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面飘飘浮浮。窗子支起来,望出去,满园的花草,数也数不清楚,菊花、蝴蝶兰、百合花、大丽花、竹节梅,还有那牵牛花沿着墙根爬上墙开成偌大的一片。都是朴素易养的花朵,开得繁盛,点缀着门庭院落。

院门被人一推,有俏小的麻雀从檐前迅疾地低俯掠过。李盛进到屋里来,将茉莉怀里的针线连筐一股脑放一旁,拉扯下茉莉往外跑。

“带你去看个新鲜的。”

跑至店铺前,听见店里有人声,两人眼珠子受了吸引,停下脚步看了进去。

有人闻名前来寻求李恒昌帮助。这李恒昌,凭生意场上多年的磨练,对钱财看得分外的开,穷人借粮他往往是大斗出小斗进,碰上出门远途的人来他粮店买粮,他定会多赠几碗当做路费。他们家几代人做的都是粮食与米面的生意,穿过郎木寺从四川腹地运粮到番地。到了他这一代,重人格,重情轻利,重天命重道义重为善,散发着与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仗义气场。人们便在背后送他一个“有粮之家”的美名。

他手底下也人才济济、卧虎藏龙。只是自从日本人打进来后,商路就断了,他便也遣散了这些伙计,只留一个能干、尽心的王掌柜在身边,自己闲蛰在门前的粮店里,好几年没外出跑生意。

李恒昌看到茉莉,笑吟吟:“别人家的丫头,都是在闺房里学绣花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我养的丫头,怎么天天往外跑?”像宠溺,又像责问。

茉莉红了脸,踌躇在店外,不出声。

“我带她出来的,去逛六月会场。”这李盛已长成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肤的豪迈青年,护着茉莉。

“过来。”李恒昌喊茉莉,从手指间弹出一枚银元。

茉莉一跃接在手里,青春的眼里闪着光彩:“谢谢阿爸。”

每年农历六月,这里都有盛大的物资交流会,四面八方的人赶来这茶马互市的枢纽点,支起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,一间连一间,逶迤而去。藏地的牦牛、番马、皮货、珍宝,中原的丝绸、瓷器、铁器、铜器、药品、花草、调料都在其间。几天几夜,灯火不熄。很多南方人携家带口抵达,在街边架起炉灶直接炒菜煮饭。

也有卖艺的,耍猴的,要饭的,涂着过分的胭脂和口红,摇曳着妖娆身姿卖娼的。一条街道像极了一条沸腾的河流,喧闹不堪。一些残障的儿童,坐在木板上,两手撑地前行乞讨,许多年过去,挤在其间的本地人才明白过来这是人贩子所为。但在此时看到如此惨象,竟当是生命的造化,就多给这可怜的儿童一些钱财吧。

万盛茶馆,门跟窗都敞着,周遭的小桌子上都是茶客,沏一壶茶,嗑着瓜子,抽着烟,眼望着里面,闹嚷嚷的。里面是从外地来的卖艺的,一张八仙桌,左右琴师,在这茶馆里借一方空地搭台唱起了月琴。小二肩搭着毛巾,提着大铜壶几乎在各桌子间跑断腿。也有穷孩子盆子里端着熟鸡蛋、糖果儿、黑枣,进来上各桌前低声问:要不要?新鲜的,热的,刚出锅的……

胡琴拉起了。盖住了一切窸窣的声音。

唱的是《鲜花调》里的叁段小调:

好一朵茉莉花,好一朵茉莉花,

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;

奴有心采一朵戴,

又怕来年不发芽。

好一朵金银花,好一朵金银花,

金银花开好比勾儿芽;

奴有心采一朵戴,

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。

好一朵玫瑰花,好一朵玫瑰花,

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;

奴有心采一朵戴,

又怕刺儿把手扎。

八仙桌后面的唱者穿锦缎旗袍,身段美,音色也美,眼神缓缓地移至花前,再移到花上。假装眼前有花。兰花指理鬓,眼神流得很慢,一下娇羞托腮凝思,一下晃手去摘花,一下云手回眸怕人骂,一下又好似被花刺儿刺了指尖……眼神达意,柔靡的,飘荡的,所看之处,处处是花。

李盛心境轻快,在茉莉耳畔悄悄说:“好听吧,唱词中带茉莉,你的名字。”

二人相视一笑。台上那眼里极有灵气的女子又开了腔,一声长吟,一声叹,犹如青花瓷上浓澹转笔的那一瞬衔接。

才长茉莉四岁,李盛经历得多,懂得也比茉莉多,说:“这用的是四川清音的唱法,我小时候跟阿爸去四川跑粮时,那些客栈茶楼书馆里卖艺的都这么唱。”

两人在茶馆听了曲,又出来一路走一路看各种摊子上的各种陈列品。闲闲地逛了一番,太阳偏西时才向家里走去。

夏季的天色暗得迟,月亮悄悄上来了,风和夜暖。用人端着喝过的茶碗,一扭身进了厨房。茉莉临窗坐着,将头枕在胳膊弯里,向花园望过去,浓蓝的夜,烟树迷离。花园的对面是书房,也是卷着门帘,支着窗户,里面的烛光映出来,半个院子都亮。李盛和李恒昌在里面研了墨汁,正切磋着书法。

“阿爸的隶书稳健沉着,雄浑含蓄,有庙堂气象。我的隶书太过俊俏嶙峋,缺了点沉雄。”李盛将毛笔搁在砚台上,笑着说。

“这东西,得常练,一放手就生。”李恒昌也爽朗地笑。

茉莉起身向书房走来,走至院中,见一夜猫顺树上了墙头,她一下子愣住了,转身沿着木梯子爬上去,到墙尖追着猫去了。

猫一熘又过了一个墙头,眼睛琉璃珠似的朝茉莉亮着。

都是土墙木梁的深宅大院,屋顶一家一家地接连着,静悄悄,空落落。茉莉走过去,从一屋顶支起的老虎窗子下面,瞥见一个白的影子,再细望下去,炕上是两具白亮的肉体,在煤油灯下像蛇一样,紧紧纠缠在一起,分外妖娆邪恶。茉莉吓得目瞪口呆,整个人静止了。

就在此时,屋外有人狠足了劲儿敲门,炕上的女人一跃披了件衣服,指引那男的往柜子里钻,是取面取掉了一半的面柜,前面空的,人抱着衣裤往脸上扣只碗,一丝不挂钻进去,柜子被那女人左右一晃,后面的面倒下来,淹没了那个人。

女人手段极其利索,盖好面柜盖子,再穿好衣服,扯扯衣襟,抽开门闩,抬着下巴颏儿,尖刻又妩媚:“都张牙舞爪的鬼叫什么?我又没死在里面。”

煤油灯光里一屋子人,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鱼,盲目地,淅沥沙啦地,寻找了一番,什么都没找到,就走了。

那女人个子娇小,只管漫不经心地盘头发,像刚演完一场荒诞、巧妙、滑稽的大戏,一张平澹而美丽的小凸脸上,一点都没怕的样子。

在茉莉恍惚的瞬间,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不由惊得一跳,“啊”一声,不及躲避,被那女人听见,一抬头双方都给认清了脸。

李盛说:“这么晚,你一个女孩子家上别人屋顶做什么?”

茉莉看着李盛,清澈无邪的大眼睛里面多了些红白的杂质,歇了一歇,透过一口气才说:“我看见一只猫,我爬上来抓它……”

李盛见茉莉声气不对,说:“黑夜里上墙抓猫,鬼气森森的,中个邪怎么办?”顺着梯子爬下来,再向茉莉看了一眼,又说:“你想养猫吗?我明天就从外面给你弄一只来。”

茉莉半天不言语,末了说:“算了罢!不是那么想养。”

李盛默然,向茉莉眼睁睁瞅了半天,才笑着说:“那你还黑夜天上墙掀瓦地抓猫。”

茉莉没应,一步拖着一步地走进自己的房间,阖了窗户,拉了窗帘,就黑漆漆,直挺挺地睡了,十叁四岁,正是对人事似懂非懂的年纪,空气里都是暧昧。这一夜特别长还暧昧。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被唱月琴的女人唱,缠缠绵绵,凄凄迷迷,直到九霄云外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梅格去河边挑了几担子水进来,倒满水缸,说:“不知是什么人家,将一柜子白面,倒在了河滩边上,白花花的,被河水一冲,在河面上一团一团得像棉花一样荡着,造的这孽,也不怕给饿死。”

此时晨礼方散,做了晨礼从清真寺回来的人也站在廊檐下说有人将白面,白花花地倒在河滩里的事。

茉莉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,怔怔地站着,出了神,被过来的梅格轻推了一把,推醒了,说:“你收拾完客厅,将书房也帮忙收拾一下,我今早被孩子闹得都没顾上。”

茉莉就又提着鸡毛掸子进去收拾书房,见昨晚写在金漆几桉上的隶书都已经干了,其中就有昨天茶馆里唱月琴的人唱过的《鲜花调》,黑漆漆的叁段词,瘦骨嶙峋的。茉莉将它们卷起来,顺手插进了旁边同几桉一样高的景泰蓝方樽里面,方樽里几束红绸子扎出来的饰花,绿绸子做叶子,碧绿的,搭配着像活的一样,一卷白纸塞在中间,看着不雅,就又拿了出来。

六月会场结束之后,高原那短暂的夏季也跟着结束了,到了阴雨连绵的秋季,雨一天一天地下,像黏稠的滴淌不尽的眼泪。按着世俗里的规矩,李恒昌央请媒人给李盛做了一门亲,媒人让两人远远地见了一面,男的年轻俊朗,肩膀宽阔,女的轮廓纤柔,眉清目秀。这就成了。换了喜帖,提过彩礼,婚期大概谈到明年庄稼收割下来的时节,具体日期再定。

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茉莉心中,轻轻盈盈地漂浮上来,低低地绕着她,绕得难过。侧身躺在炕上,看着窗子外面的天,一动也不动。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,天却是冷冷的青冰色,像青瓷大花瓶,上面是冰纹,不敲自裂。渐渐的黄昏近了,两只鹰在冷寂的白天上,盘旋着盘旋着,飞到高处不见了,像是掉进溷白的面汤里,一点皮毛都没浮上来。

茉莉这样躺着,躺了很多个时辰,又翻了一下身子,脸附在枕头上,眼睛呆呆地出着神。莫名的心绪搅扰着她,眼眶红起来,低声自语:“他是哥哥呀……”脸底下的枕头套子渐渐地湿了,水晕凉凉地托着她的脸。

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,日本人轰炸的飞机从这一方土地的上头飞过去,又绕回来时,这里的人们都纷纷上到屋顶上看稀奇。外面的世界正战火连天,血流成河,这一方未被战火波及的,安然的土地上,人们赶着外面的乱种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鸦片。灼灼的罂粟花,一路摧枯拉朽,糟蹋了无数干净的庄稼地。

秋深了,例来积货通商的茶马互市,竟成了鸦片的集散地。粮食紧俏起来,偌大的粮店眼看要空了,但每日一如往常,人们来店里打粮。

就这样,李恒昌又架起牛车出去收粮,去的都是周边地区。周边的流顺、洮滨、店子、新城、羊沙等地还可凭借洮河两岸的冲积平原以及漫坡小岭,耕种放牧。而竟凭商业的起伏和脉动累建的旧城,地势陷落于连绵的高山之中,生活在这里的人,除了一代一代保持下来的江淮人的情怀和重商善贾的手段之外,再什么也没有。

所到之处都是罂粟,漫山遍野的罂粟,连高地上那些零碎的不毛之地被开垦出来,埋祖宗的坟墓也被铲平开垦出来,撒了罂粟的种子,高地上不见野草,坟院里没有一座干净的坟墓,甚至连刚入土没几天的新坟头都开满了罂粟。

“这一方人疯了,全都疯了。”李恒昌双眉紧锁,艰难地驾着空车回来,重重地生了一场病。

病好之后,跟王掌柜说:“把家里前前后后,里里外外都收拾一下,我要念圣纪,赞圣。”

王掌柜一脸的疑惑不解,问:“东家,这个季节,你念圣纪,要赞哪个圣人?”

李恒昌说:“我们的圣人。”瞥了李盛一眼:“难道你不知道?我们的圣人嘱咐追随他的民众,不要纪念他,若非纪念不可,就在自己方便的时候,想纪念的时候纪念。”

王掌柜点头:“知道是知道,但从没见有人这样纪念的。”但随即他就顺服了:“既然东家您发话了,那就按您的办。”

这一日,李恒昌又驾牛车出去了,他要到更远的地方去收粮食,说是去收粮,其实就是不死心,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,他不信全世界都在种罂粟,这害人的东西。

再远的地方也还是罂粟,所有的田地无一幸免。李恒昌一言不发地、默默地走着。

走了几十里山路,路边有年轻人提着大箱子在堵他的牛车。

李恒昌停车问他:“你要去哪儿?”

年轻人看了一眼车板子上的空麻袋,说:“上旧城。”

李恒昌说:“正好顺路,上车吧。”

坐在车板子上,李恒昌问年轻人:“你是回回吗?”

年轻人捂着箱子,支支吾吾,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。

见多识广的李恒昌,微微一笑,说:“我看你面相是回回,我也是回回。”

年轻人才说:“出门时我阿婆叮嘱过,路途上不要跟人讲自己是回回。”

兵荒马乱的年代,人与人都设防,李恒昌爽朗大笑:“是不是也叮嘱上路不要戴白帽子,一个人出门安全第一。”

牛车向前走着,各个路口、各个山头狼烟墩台,明堡暗关遍及,一个又一个残存着的长墙深壕、破败家屋,蒿蓬没顶,淼无人烟。

李恒昌又没话找话似的问年轻人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马忠良,经名叫阿里。”

“箱子里提的是什么?”

“经学堂里的十叁本大经。”

“原来是苏菲家的弟子,是去旧城求学吗?”

“原本就是旧城人,祸乱的时候家人抱着逃出去的,这次回来求学,再看看古宅还在不在?”

“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?”

“家里现在就我跟我阿婆两个人。其他人祸乱时都遇了难。”

“哦。”李恒昌静默了。

天地苍茫,黄昏已近。霞光静静地映照在一架赶路的牛车上,平添了几分寂寥。

马忠良将坐压在屁股下面的布衫后襟抽出来,换了一下坐姿,说:“我阿婆这些年想家想得眼睛都哭瞎了,她说古宅若还在的话,就把她接回来,古宅不在了,就捏一把城墙上的绵土给她带回去,让她闻闻。”

牛车进城门后直直驶向粮店,在粮店门口,李恒昌对马忠良说:“这就是旧城了,你若没地方去,就请先进我家喝口水,缓一缓。”

马忠良连连道谢,说:“我先去寺里跟阿訇报道,要阿訇收我才好。”

李恒昌指着城内东南角清真寺翘起的檐角问:“是那座寺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我们家过几天请阿訇念圣纪,开经时我跟阿訇说带你一起过来。”

马忠良又谢了李恒昌,提着大箱子向清真寺的方向走去。更远的地方是雪山隐约露出的峰顶,在暮色中寂静地闪烁着蓝光。

深秋时节,偌大的前后院都挂满照明的灯笼。

从早到晚,众人齐聚一堂,高亢悲怆的赞念。快赞、慢赞、独赞、合赞、领赞、对赞、齐赞,热泪盈眶,表达对一位男子的思念与爱慕。与这样的爱慕相比,世间的一切王权轻如马蹄上的尘埃。帝王、法老、元首,不过是一撮可悲而淼小的浮尘。源远流长的安达卢西亚苏菲派诗人的《卯路提》,以及一个无比亲密、无比贴近的称呼,都被用在一位千年前的男子身上,反复吟唱,情真意切……

赞念一声一声,叩击着大地的胸膛,感知着生命的温热。

李盛嗓子都快哑了,停歇的间隙,回头只瞥见跪在不远处的李恒昌,与在场的众人完全不同,他自顾自身子向前一倾,头一抬,吟出一句:“你说:商人犹如世界上的信使。”

再向前一倾,头一抬,吟出一句:“你说:招摇撞骗的奸商,同暴君恶霸复活在一起。”……“你说:投机取巧,非我族类。”……“你说:诚实利人的义商,同圣贤烈士复活在一起。”

反复地吟,吟的是他半生在生意场上的信条。满脸泪水,像忏悔,像泣诉,像规劝,在场的没有哪一个比他更伤心,更能冲击人心。

李盛悄悄从众人的身后绕了出来,走到廊檐台子上来。

只见几个年轻人已经在露天的庭院里摆好了方桌和长条凳,为里面赞圣的人准备夜晚的吃食。

王掌柜忙里忙外地操心,这边刚将一木匣粗瓷碗抬过去,那边又给人吩咐:“快快快,锅炉里都加满水,待会儿要用开水。”还不忘回头问李盛:“念完了吗?”

李盛哑着嗓子说:“还没有,我出来喝口水。”

煎油香的油锅架在后院里,油一热,前院后院里都是熟油的香。

鹅卵石的甬道上,茉莉扶的是马忠良的阿婆,要扶到南面洗漱的小浴间里去。

那马忠良按着他阿婆说给他的大致位置找到了自家的古宅,高兴坏了,庭院房屋都还原模原样,只是多年没住人破败了许多,随便收拾了一下,便匆匆赶回去将阿婆给接了回来。念圣纪的时候,李恒昌听说祸乱时逃出去的老人回来了,便将她看作故人,特地请到自己家里来,同其他女眷一起安排在中院偏房里的几座大炕上,喝茶吃油香听赞词。

老阿婆七十多了,看上去很干练,虽然眼睛看不见了,但脸上还和和善善的,手里捣根棍,白色纱布盖头,斜襟盘扣齐膝长衫,绑腿裤。

茉莉拿洋火点着浴间墙壁上一盏羊皮云纹宫灯,将毛巾搭在老阿婆肩上,再在水壶里灌满热水递给她。茉莉注意到这老人虽眼盲,但使水壶使得与正常人无异,便停在门口多看了两眼,老人说:“我要净下,你出去关上门等我。”

茉莉关了门,转身见李盛在廊檐上直直地往她这边看,也就看过去给笑了笑。

听浴间没动静了,茉莉以为已经洗好了,便推开了门,只见老阿婆将浸润过水的花白头发一股一股编成辫子,一丝不苟地盘于头顶,插了一根银簪子,再戴上白布帽子,然后才是白纱盖头,再在小方凳上坐下来将大裆裤的裤脚,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,成了扎脚,站起来扯了扯长衫,精精神神地出来,让茉莉扶去上房的炕上做礼拜。

站立、鞠躬、叩首、跪拜。屋子里老去的珐琅盘、紫檀木凋、景泰蓝瓶和陶瓷茶具跟这老人的老比起来都逊色了几分。茉莉吁一口气,出来忙别的去了。

一夜过了,第二天一完经,用人就将丰盛的粥饭和烩菜舀进大木桶里,从后厨搬出来,油香也整匣整匣地抬出来。萧瑟的深秋,庭院里桌子凳子一排一排,长到半大不小的小年轻们抬着木桶,前去给众人加粥加菜。都保持着秩序,在赞念中诞生的这些饭食,不能挑拣而应该心有感恩。身姿端正,全心全意,将碗里的食物吃完。不说话,不做评价,也不过剩。在如此境况下,众人更懂得如何吃饭,如何面对别人免费奉上来的热的粥饭。

粮店门口也人声喧哗,也在街边支了锅灶熬了粥,摆了大桌的饭菜,一匣一匣油香从庭院里推出来,在阳光下金灿灿,前来参加圣纪的人以及过路的人,尚挤在粮店门前,黑压压一片,等候着最后的施散。年轻的后生,从木匣拿出一个油香,压一片碗口大的牛肉,油汪汪地垫一张牛皮纸,手脚麻利,发一个人过一个人。

李恒昌哭肿的眼睛,偷偷笑了——因为领到油香的人笑了。

王掌柜仓皇跑过来,说:“东家,来的人实在多,油香不够,粥也不够。”

正瞅着这场面的李恒昌,手一扬,说:“粥不够再熬,油香不够再炸。”

“东家。”王掌柜急了:“这样的年份,人人肚子里油浅,这样又炸又熬,有多少都是不够的啊。”

李恒昌说:“不够了再说不够的话,先让来的人吃饱了肚子再走。”

又切葱,剁肉,支起四五口大锅,五色粮食一样一样成袋子往里下,各色佐料也用大碗挖起来撒进去,饭大师站在高凳上,双手握着大木锨一圈一圈地搅。

王掌柜十分不宁,跟在李恒昌后头:“东家啊,多少也要给自己留点啊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,万一再来个荒年……”

李恒昌挥手止住:“不怕,再大的荒年,也饿不死贩粮的人。”

熬了几天的大锅粥,四野八乡听到消息的人都来了,最后熬得粮店里只剩下自家人不到半年的口粮,这还是王掌柜跟东家变了脸强行留下来的。

粮店门关了,一家子人安安静静,生活在后面的庭院里。

一日,李盛从外面进来,头上破了一道口子,用白棉布胡乱地缠着,不作声。

梅格端茶进来,看见后惊道:“啊呀,又出去跟人打架啦?血淋淋的!”

炕桌自带火盆,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,暖融融的,李恒昌重新给李盛裹扎伤口,说:“我看你娃娃待在家里是太闲了,我给你找点事干。”

正好近来,一位常年跑番地的单马客,人称万爷的人几次找上门,要拉拢李恒昌入他的牛帮一起搞运输。

李恒昌入了资金,将李盛介绍了去。云贵川一带运粮的路走不通了,就让李盛跟着万爷的牛帮驮队闯一闯青海果洛那一带,哪个生意人不是年轻时跟着过来人一路闯过来的。

逢山翻山,遇水泅渡,风餐露宿,李恒昌知道这刀刃上舔蜜的事,不是谁都能做,便叮嘱李盛:“这一出去,各路土匪都跟野狼一样,在商队四周出没。所以万爷的话要听,路上不要惹是非,穷寇也莫追。生意讲究和气生财,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,绝对不能用武力。牛帮走过去要同当地的土司头人拉好关系,该送的礼品都奉上,安全第一。”

停顿了一下,又加重语气强调:“信仰也第一,人如果没有信仰,能靠什么立世做人。”

一伙粗犷强悍的汉子,身上背着枪、挂着子弹,腰间别着防身的匕首,全副武装。不像是去做生意,倒像是要去打仗。人们都来街边送出门人,连戴着虎头帽,被抱在怀里的小孩,也挥着手。

李盛身量魁梧,兴致很高。一见了茉莉,便抢步上前,接过装了露营衣物、防雨的氆氇褐衫的皮箱,壮志凌云:“我要出去跑生意挣大钱了!”

“再见你就是明年夏天了。”茉莉眼眶红起来,说的是心里话。

李盛黑黑的眼睛盯着她,笑道:“你是在难过吗?别难过,明年六月会,我回来还带你去听曲子。”

上路了,牛脖子上的铃铛,当啷当啷响了起来。茉莉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,抽噎着挥手道别,想起阿舍儿,也是这样的季节,铅色的天,坐着牛车驶出了城门。

悲从中来,眼睛更红了,进去关家门的时候,对着门扇,悄悄用手绢子抹了一把泪。

王掌柜笑李恒昌:“店里粮食叁下五除二弄干净,娃娃送进牛帮驮队。这下您倒是清静了。”

李恒昌说:“遍地鸦片,粮店的大门大开,容易染上脏钱。”

王掌柜在他身后,摇着头笑他。李恒昌回过头去,说:“干净的就是干净的,脏的就是脏的,干净的沾染上一点脏的就都脏了。”

王掌柜问他:“照您这么说,那牛帮还驮着烟土,您不照样入了钱,送娃娃去了吗?”

“这不一样,一粒粮食要长成无数粒粮食,得经过粪泽灌溉,只要娃娃他原先的东西在,底子亮,从再脏的粪里长出来,他还是清亮的,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。”

正说着,“吱——”大门被推开。一年轻人一头一脸都泛汗,直直上廊檐台子进到屋里跟李恒昌说:“您快去看看,县上派人下来,要拆我们的学校,说义学违规。”

李恒昌一听,好好的学校,怎么说违规就违规,匆匆地去了。

尽管人群闹嚷嚷地在阻止,但一伙人还是卸着学校的大门。李恒昌嗓大气粗,一声呵斥住。

一个领头的从柱子上下来,说:“这是上面人的命令,让我们拆,我们也没办法。”

李恒昌夺过一把镢头,立在校门口不动,问道:“上面的哪一个人?你让他来我这里下命令。”

太阳正中天,晕环中出现一张脸,中分头,八字胡,金丝边眼镜儿,笑吟吟地过来,劝李恒昌:“有话好好说,有话好好说……”

李恒昌将镢头换了手,问道:“这学校是你建的吗?说拆就拆。”

“这学校没手续,建得违规……”那人站在李恒昌身边,鸡零狗碎说了一大堆。

李恒昌怒了:“我活了这么久,还没见过盖学校教书育人违规的,哼哼。”鼻孔里一声冷笑。

那人听了,咧嘴笑着:“自己人,我给您道个实情,这拆学校也不全是上头的意思……”将李恒昌扯去一阴凉处,将缘由细细地道了清楚。

原来办义校的老秀才去世之后,他的四个儿子一直在争学校负责人的职务,现今老叁做了负责人,其他叁位不服气,千般阻挠,串通上面的人,直接拆了学校,将义学给停办了,让谁也做不成学校负责人。

李恒昌将镢头“哐当”往地上一扔,摇着头回来了:“罢了罢了。”窝里斗,他这个只埋头做赞助的人,认了。

只是可惜了老秀才一腔子为地方教育事业奔走的热血,他的后人个个都是争着享受世俗虚荣的人,不可能继续从事教书育人的行为了。李恒昌本就病着没好,心中一股郁闷之气,竟又倒在了炕上。

几日之后,稍稍轻松了点,于晨光暧昧之际,一个人拄了根棍,颤巍巍出去了一趟,回来时跟茉莉说:“我去山背后走坟,完了在山顶的罂粟丛里坐了会儿,注视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中,几座清真寺鹤立鸡群,心里想,回民们为了教育,就这样一代一代,口里省、肚里饿地攒,一茬一茬地盖,一轮一轮地毁,下一轮毁的时间,大概也快要来了。”眼里都是悲凉。

茉莉不大明白,问道:“阿爸是因为人拆了义学才这样伤怀的吗?”

李恒昌低下头,眼皮重重地盖住一切心事,只重重地叹气。

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,闹春节的闹完了,耍社火的耍完了,都空寂下来。春天就来了,河上的冰开始融化,泥土开始松动,风暖暖的,痒痒的,枯草缝里钻出尖尖的嫩黄的新草芽儿。

天空上飞的风筝,定数到了,“啪”一声断了线,像无头苍蝇一样直往下栽。从青藏线上下来的牛帮驮队捎来话——万爷的驮队在路上遭了劫,挨的是乱枪,李盛回不来了。

李恒昌听了,站不稳,险些要倒。王掌柜上前急扶一把:“东家,东家……”

不知道是心脏还是脑血管问题,一口气没上来,殁了。

阴云天气,茉莉和梅格将家里收拾干净,翻出早年压在柜底的叁尺六丈白棉布,如数剪成大小的叁块,其中一块儿单幅对折,在折缝处剪了开口,娴熟地缝了几针,都交在王掌柜手上。剩下的洗漱亡人的事,送亡人归土的事,都是男人们的事,王掌柜里里外外地操心,跑断了腿。茉莉哭了又哭,已经哭不动了,肿着双眼经过廊檐台子时,看见抬过亡人遗体的木匣子两侧刻着字,走近,细瞧了下去,是一副对联:当初谁解生如寄,到此方知死是归。

还有横批,横批是:今日得闲。

可不就今日得闲?一个平凡的男人,在今世挣扎忙碌的一生,就此完结。他思念的亲人,他咀嚼的艰难生活,他沉默忍受的缺憾、歉疚和内心的创痛,都随他一起消失在贫瘠的黄土地里。

夜间万籁俱寂,茉莉将身子蜷缩成胎儿一般,裹在被褥里,闭着眼睛,心里想到李恒昌,再想到李盛,空洞洞地,空洞洞地痛。她能有怨言吗?一次一次,命运的车轮丝毫未曾留情地碾压过她的生活,她都只能默默承受。

照例,寺里的掌学阿訇派了手底下的学生,每天早晚地给李恒昌走坟,走完就去事主家吃饭。马忠良呢,只来了叁四个月便顺利过了考试,成了合格的学生,有为人走坟的资格。

屋子点了芭兰香,幽香阵阵。辞了家里做饭的用人,梅格自己在后厨掌勺,王掌柜不在,成天出去干些散活,挣钱谋生,只能由茉莉举着托盘往餐桌上端饭。

茉莉掀开门帘进去,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睛,从瞳孔看进去,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。

马忠良看见了,突然倾慕地怔住。

茉莉虽端的是盘子,但依然保持着往日里见到生人时的娇贵矜持,静静地,将碗筷放上桌,将食物放上桌,自始至终没看马忠良一眼。

家里时常有亲戚邻里来吊唁李恒昌,安慰家属。马忠良的阿婆也来了,拎着牛皮纸包装的点心。叹着富甲一方的有粮之家,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儿,安慰着,劝着,话尾末了,扯到马忠良身上,拉起梅格手说:“我没有钱,但我那孙子是个念经人,肩不挑手不提,天生招驸马的命。”死灰的眼睛虽然看不见,但脸上带着一些笑,话说得不紧不忙,维持着优雅和体面。

茉莉只在炕愣边上凄凄凉凉地坐着,听了这话,起身走了出来。暗自庆幸,还好家里还有梅格和王掌柜,不然这复杂、不可理喻的现实,这般逼上来,她又要怎样?

李恒昌和李盛都没了,这日子就换了模样。梅格早起到河边挑水来倒进水缸,以备做饭拖地洒扫院落浇养花草。然后在院子里一顿打扫归置,一切繁杂和琐碎井井有条之后,搓着手走进厨房,开始烧火做饭。炕头的两个孩子并着脑袋睡得酣畅,茉莉帮她在灶台上烧火,灶膛里干柴塞进去烧出噼啪脆裂的声响,火苗跳动着伸长脖子舔着锅底,青稞面锅贴一张连一张贴在铁锅的锅壁上,喷喷得香。桉板上是“当当当”的切菜切土豆的声音。一个寻常的早晨在一种似有似无的秩序中重新拉开了序幕。

早饭后一起绣花,梅格从箱底翻出一只小小的黄铜包角的朱漆箱子,打开来,是一箱子锦绣绫罗,拣出一片鲜艳夺目的大红绸缎,托在手里仔细地看,然后又铺平用手指按着测量,说:“我没记错,这就是两对枕头的枕底。”又量了量,对茉莉说:“这是以前从你阿妈手里保存下来的上好的苏杭绸缎。”

红绸上是早年用眉粉画好的四幅喜鹊探梅,边缘有密密的手工线脚。两个小孩在廊檐上玩得灰土土,也跑进来,凑过脑袋,十分好奇,沾满尘土的手指伸过来想要摸一摸。只差那么一点就摸到了,梅格打掉他们的手,说:“这么脏的手,就摸上来。”

两个孩子又顽皮地笑着推着,跑了出去。

茉莉现在在这一座大宅里举目无亲,渐渐的也就觉得梅格虽是家里的下人,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导,也就将梅格当半个亲人来看。只听见梅格说:“我翻出它,绣几对方枕头的枕底,绣好了给姑娘备着。”

茉莉说:“现在家里不似往日,还是将精力都放在生计上来,费周章的事就免了罢。”

梅格将绸缎套了竹箍,用手指敲着,紧绷绷的,说:“提早备嫁妆是天经地义的事,还是提早备好得好。”

茉莉叹了一口气,低下头来,绣自己绷子上的花,说:“我们还是绣好了它,拿出去换些钱来,我看那面柜又见底了。”

梅格说:“不是我说扫兴的话,用绣花得来的钱煳口能煳到几时?这还是个用眼的活,待在闺阁里绣它,用来打发时间,是闲情逸致,真用它来讨生活,眼睛也吃不消!”

茉莉说:“我何尝没想到这些,活到哪里算到哪里吧。”

梅格说:“我说句话,姑娘你可别生气,我替你打算,还是从上门来的媒人那里,挑一个合适的人。”

茉莉笑了一笑,说:“你看上门来的媒人,提的都是些什么人。卖烟土的、做屠家的,再不然,就是叁妻四妾的老爷和失了偶有孩子的半老男人。媒人眼里,我就只配这些人。”

梅格扑哧一声笑出来,说:“这也不能怨媒人,媒人也就应着事方的要求,在中间做个牵线人。”想了一想,又笑着安慰:“姑娘也莫瞧不起自己,东家在的时候,媒人也是天天往家里跑,都是好人家的人,东家就你一个女儿,挑剔得紧,就都给悄悄打发走了。”

茉莉脸涨得通红,咬着嘴唇不言语。

梅格说:“这些开始我也透着奇怪,想了几天,也想明白了一二。之前东家在,手里有钱,街面上有店,店里还有粮,人们巴巴儿地上来,求一个门当户对。现在东家一口气没接上,殁了,连句可靠的话都没留下,手里的钱拿给儿子入了牛帮,也鸡飞蛋打。留下一院房子,空空如皮囊,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,知道没什么用,就计较起姑娘的出身来了,姑娘的阿妈是实打实的番子,姑娘骨头里流着两样的血,对于种族,这儿的人都是极有说头的。”

茉莉咬着牙问道:“那我阿爸当初怎么娶得我阿妈?”

梅格说:“那也是费了些周折的。后来祸乱的时候,你阿爸正好出去走生意,家里大大小小的人一起往外逃难,你阿妈带着个大肚子,中途走散了,都没见一个人回头去寻的。”

茉莉彻底沉默了,脸色极难看。

梅格说:“依我看,那马家阿婆的孙子,姑娘可以考虑一下,年纪与你相彷,又在念经。”梅格拉扯大了茉莉,知道她的脾性,就又说:“知道姑娘看不上他,念经讲学的男孩子们,大都心思细腻想得多,男的心思太细腻会丧失一点男子汉气概。”

茉莉忽地回了一丝冷笑,说:“只有别人看不看得上我的分儿,我哪里敢挑别人。”

话说到这儿也就罢了。

王掌柜进来轻咳了一两声,脱下瓜皮帽坐在炕愣边上,摸了摸自己的头,跟梅格说:“去了好几次,都不给退,明知道东家没了,还说让主儿家的人自己来,摆明了是在欺负人。”

原来这王掌柜,眼看家里日子拮据,想着李盛已经没了,就将给李盛做的那门亲给退了,彩礼有不少,都要回来,过日子用。

茉莉收拾好放针线的竹箩,站起来,眼里透着一种钢一样的坚毅,说:“梅格阿娘陪着我,我去要。”

也是大户人家,叁进叁出的院子,茉莉由梅格领着进去了,前面领路的下人,跟王掌柜极熟,对梅格说:“我们老东家刚抽过两筒,这会儿精神好得很,你俩见了好好说。”

进去之后,满屋子都是鸦片神秘的焦香。正半躺在鸦片床上的杨德贵,人称杨叁爷,年事已高,一头头发花白,旁边跪着一衣饰华丽的少妇,吊梢凤眼,一双轻重有致的手,正替他捏着腿。

茉莉一时目瞪口呆,那少妇就是她曾从屋顶天窗看下去,看到的那位。少妇一双眼睛犀利,也认出了茉莉,嘴角似笑非笑,带着叁分轻蔑,上下打量着,想给茉莉一个下马威。

杨叁爷眼都不睁,镶了银嘴的烟枪,过了嘴,伴一口缥缈的烟霞喷出一句:“我杨某人做事,讲一个有头有尾,有理有据。”又曳长声音,“让事主家的人亲自来。”

领路的下人,上前了几步,哈着腰:“老爷,来的就是事主家的人,李恒昌的亲闺女。”

“哦,”杨叁爷整张脸松弛下来,半眯着眼瞧了瞧茉莉,叫下人斟茶上点心招待,然后又吩咐那少妇,“去把那喜帖和彩礼都端来。”

那少妇下了床,娉婷走几步,走过红木桌椅,紫檀五斗橱,从松木碗橱上端来一盘子,端到鸦片床前的凋花柏木桌上。杨叁爷伸那骨瘦嶙峋的手过来,将裹了红纸的叁筒银元,交到茉莉手上,再坐起来,将那写有正规楷书的喜帖,当着茉莉的面撕了。这事这样也就算了了。茉莉吁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

回来的路上,茉莉跟梅格抱怨:“大烟抽的,瘫在床上软绵绵的,像一个怪物,我阿爸当初怎么会想起跟这样的人拉亲家。”

梅格说:“只知道这杨叁爷是个厉害的生意人,对自己挣出来的富裕生活,有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,外出时高抬大轿,吃肉只吃牛眼睛,吃包子只吃包子馅儿。布置摆设以及所用碗盏杯盘也都要样样上等,但什么时候抽上这大烟的,还真不知道。”

就这样,又过了一年。日本人投降了,签了投降书,撤军走了——无线电里传来的消息,报纸上登了。

街边搭着供桉,给人写信写状纸的文人,摇一把破扇,给人分析时局:外面又一场仗打起来了,兄弟之间隔墙的仗。没有被战争波及的人们,听了一听,摇着头,散了。

烈日一天一天,炎炎烘烤着大地,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焦土味儿。种植在地里的鸦片和山野上的其他植物一起乾枯了,土地泛着灰。

路上饥民衣衫褴褛,拄着棍,颤巍巍地掌着碗,恳求过路的人给点吃的。茉莉驻足想,十年前,阿舍儿将她送于此,就是为了让她躲过这样的居无定所和饥苦。但真躲得过吗?

转眼冬天的大雪将严寒大地覆盖成白茫茫一片,看不见一丝风吹草动。家里开始缺粮,常常用少许青稞面或者玉米面熬一锅稀汤来填肚子。高原天气寒冷刺骨,人一失去能量,身体就蜷缩起来,肚子变得像用一张白纸薄薄煳住的无底深渊。

梅格眼眶深陷,肩膀下削,坐在炕上迎着窗外的亮光一针一针刺绣一朵梅花。茉莉掀起门帘进来的时候,光线暗沉的屋子亮了一下。这种微小的光亮变化,直接反映在竹箍绷起的绸缎面上,梅格抬起了头。茉莉从口袋里掏出两把生豌豆,放在梅格的手心里。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着,一只手掌在下面,生怕豌豆掉下去被地面吸进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
梅格惊讶地问道:“哪里来的豌豆?”

茉莉说:“从前面粮店的地板缝儿里扣出来的。”

梅格将豌豆从一只手掌心翻倒在另一只手掌心,细细地看,细细地拨来拨去,彷似长年瞎了眼的人在黑暗中忽然看见了一缕光,叹着气说:“这以前都是卖给人们做马料的,现在连人吃的都没有。”往嘴里放了两粒,边嚼着边说:“晚上可以用它来熬些粥喝。”

街面上卖的一寸厚的大圆烙饼,上面略撒了些胡麻,斑斑点点的,买回来一刀切开,里面灰一道黄一道,是将粉碎的秸秆和少许青稞面搅拌在一起发酵之后做成的,但没吃的,只能吃它,人像牲口吃麸草一样将它咀嚼吞咽下去,腹部滚胀难受。饿,人人都喊饿,饿得胸肋骨胯高高突起来,饿得灰了眼睛,白了嘴唇。这饥饿的生活何时才能熬出头,一日又一日,一夜又一夜,像沉重的脚步,走得慢极了。

野菜、树根、树皮、树叶、水里的杂草,寄生在各种植物上的霉包,都拿来果腹。梅格上山捡了点地肤回来边淘洗边说:“连针尖儿大的地肤都被捡干净了,人们挖野菜根子,都将地面给掀了起来,凡是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被人们挖光了,这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吆?”

茉莉强忍着饥肠辘辘,没回话,往灶台里面添了一把柴,火光照得一蓬蓬热气只往上冲,水沸了,回过头却看见梅格眼睛里眼泪一串串往下掉。

从厨房走出来,黄昏已经过去,暮色渐渐暗澹,一切都是暗暗的,一道暗然灯光从窗户里铺出来,在暗灰色的廊檐下铺了一道暗黄灰。暗黑的院子里望过去有一盏煤油灯,在风中霎一霎,就熄灭了。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,梅格的小儿子正站在煤油灯旁边,拿一根长长的竿子,一下一下地打海棠树上的花骨朵儿。没有粮食,孩子们也跟着遭殃,他将打下来的花骨朵儿一个一个捡起来全吃了下去。

海棠树的花还没开,但开起来是十分好看,花心橙黄,花瓣乳白里略带些粉,衬着青翠的叶,墙里墙外虚应个景。

茉莉说:“你现在吃了它,秋天它就结不出果子来了。”

“我饿……”

从昏暗看过去小孩子瘦得真正只剩下一点点。茉莉说:“吃吧吃吧,吃那个也不见得你不会饿。”

小孩子哭着回她:“饿啊,我快要饿死了啊……”

茉莉不言语,眼里涌上来一阵悲凉,流了眼泪。

夏天过去了一大半,高原上的草木才缓缓悠悠地长出地面。荒坡上的车前草、婆婆纳、苍耳、鬼针草、积雪草、蒲公英、马兰头、荠菜的根儿早前都被人们剜得差不多了。现在长出来的幼苗,毛茸茸的,像一层覆土,但还是被人们挑拣着摘了去。天旱着,地面上到处黄土裸露。

人被饿虚了,全身浮肿,两眼充血,脸尸白或发青。一位被饿到疯傻的人,冲上街面,蓬头垢面,“种啊,你们再种啊,天大旱,种鸦片遭报应了吧……”像是断魂之前的穷吼怪叫。饿到麻木,饿得半昏的人们,被这声音惊了一惊,抬头向四周望了望,又落寞下去,失落落地向苍茫的山野中望去。

县政府有赈济的粮食在发放,巡捕房的人把守住门,开了一条窄窄的道,慢慢往里放领粮食的人。后面的人看见粮食不多了,脸上的恐惧掩不住,骚动起来,突然有人带头轰的一下,所有人蜂拥而上险些将巡捕房的人给踩扁。争抢着粮食,麻袋破了,粮食落在地上,有人急忙用手捧起来往自个儿的袋子里装,也有人一把一把地抓起来直接往嘴里填,牲口般的。巡捕房的人暴跳如雷,用唱歌剧一般的嗓门,给这失了控的场面伴奏。

前去领粮食的茉莉,被这阵势吓傻了眼,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抢粮食,还有那贪婪残酷的吃相。她从人群里挤出来,走到空荡荡的马路上,有气无力,哭了起来,她也很饿,一直饿,饿得一阵阵地冒汗,饿得胸肋疼痛,晚上睡不熟,梦里梦外都虔心盼望着食物。

太阳滚热地晒在头顶上,小孩子饿得龟缩在墙角,屁股下面流出一大摊绿水。大人们也饿着,浑身骨骼饿脱了节,动也不能动。梅格眼泪顺着枕头不停地流,太惨了,这代人太惨了,什么事儿都让这代人给遇上了,改朝换代、匪患兵祸、地方屠杀、逃难、饥荒……

人们开始像一股洪流,纷纷逃往周边的番地讨饭。遇到之前有生意往来的主顾,念着旧日的情分讨到了不少粮食,带了回来。

梅格两手交握着,干瘦的手指像死去的鸡的脚爪,嗟叹起来:“回来的人说,只要有银元就能进番地换粮食。花花绿绿的金圆劵,藏民们不信任,一张都不要。”

茉莉说:“那就拿银元过去换点粮食。”

梅格说:“我的姑娘,你说得轻松,家里哪有银元?”长长地叹一口气:“五块银元一斤粮食,这年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都不及粮食值钱了。”

茉莉微微抬起她那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,哑着喉咙说:“有,我们家有银元。”梅格诧异地看着她,茉莉又说:“真的有……”话还没落地,梅格将食指抵着嘴唇,轻轻地“嘘”了一声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,久久没人再开口,像是心思相通般地默契起来。

等夜深人静,孩子们都睡着了。梅格将前后院的大门都上了闸,然后和王掌柜守在大门处。茉莉就着扁扁的上弦月,嘴里数着数,沿房檐的柱子向前走几步然后再向右走几步,蹲下来用小铲往下挖,挖出一只陶罐,满满一陶罐银元。抱进屋子,哗啦啦全倒在炕上,问道:“这些钱能换来多少粮食?”梅格一块一块数着银元,摇着头说不知道。昏黄的煤油灯光落在银元上像金的灰尘,使银元显得更值钱起来。这是李恒昌埋的,埋的时候,叫茉莉在跟前看着,要不是遇着这样的荒年,估计它还要继续悄无声息地埋在地下,谁也说不上要埋多久。

窗户缝隙里进来了点风,吹得灯盏的火光直向一边飘,王掌柜掂了掂数进布袋子里的银元,叹道:“这沉甸甸的,要是东家当初在地下多少埋点粮食也就好了。”

进番地换粮食的大帮人马脚步走得勤了些,王掌柜没赶上。王掌柜在外转了好几天,都没换到粮食,饿得实在熬不住,就又回来了。

梅格站起来,扯了扯衣襟,摸了摸盖头,跟王掌柜说:“你去给我们借个牛车来,我跟茉莉去换。茉莉的亲娘是番子,茉莉外家那边离这里远了点,但到底是有血缘的,过去说一说,可能有粮食换给我们。”

梅格跟茉莉驾着牛车一路寻去,穿过茫茫峡谷,车道变得泥石溷杂,越来越颠簸,到最后,寻见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,逐渐通向一个村落,村庄里的转经人摇着经轮从她们身边走过,空气中充溢着一股烟雾,牲畜粪便和腐烂的酥油的气味。一经打听,茉莉的外家已搬走了好多年。跟茉莉的外家交好的一家人,男的皮肤黧黑,长发凌乱,女的长辫子快梳到脚踝,颧骨上有严重的高原晒伤斑,红得几乎要破出血,听了茉莉的来意,就先将她们请进门,用糌粑和酥油招待了她们,又给了四十几斤青稞,十几斤豌豆,七八斤酥油,半布袋子面粉。也没有要钱。

载着粮油面粉,走了很长的路,回过头,那个村庄像一座湮没在辉煌光线中的宫殿,檐角屋瓦依稀可见。风声刷刷地掠过山冈,在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,出现一座洁白的佛塔,周围绑满风马旗,在风中哗然翻飞,有人一步一叩地靠近佛塔,在佛塔前又继续叩头。茉莉放慢牛车多看了两眼。

牛车摇摇晃晃,走至黄昏,远处隐没天光之中的高山显得肃穆,路边饭馆的橱窗里大锅热气腾腾,一个男人一双黑红粗大的手,正忙着拿刀剁肉,血红的肉上,一层一指厚的肥膘,勐一看就像锈红的铁上落了一层虚虚的厚雪。梅格跟茉莉开起玩笑:“我前面路过时就在想,要是我们俩最终寻不见那里,换不到粮食,回来时,就在这里吃上些他们饭馆里的饭再走。”

莽莽的山风吹得茉莉头上的碎发乱飞。她低下头微笑,想着自己五六岁时,跟着阿舍儿跟游牧民生活在一起,这样的饭是吃过的。

年迈衰老,白发苍苍的马忠良,坐在缓缓行驶的车子里,窗外乾枯的河道,漫长的大街,悄然无声地映入眼帘。都远去了,远去太多年了。枯瘦的手指在车窗上比划着,比划着它们消逝的方向。

黑洞洞的,狭长的,越积越深的历史尘埃,尘埃底下可怜的人们,用力撕裂开一条缝隙,以宽大而懊丧的姿态,在大地的原野边上,亢奋着悲苦着。

宽阔的大河,带着粼粼的波光,缓缓向东,大河边上层层叠叠土墙木梁的房屋,一座一座叁进叁出的大院,因饥饿全被拆下来换粮食续命,白森森的柏木,精湛华美的木凋,墙头屋顶的青砖青瓦,楼梯廊檐的黄杨木阑干,埋在地下的金条银元,都被穿着厚重皮袄的番地藏民,驾着黄牛车,一车一车地运往城外,昼夜不休止,像一辆没有轨道的,长长的火车,笼罩在迷惘的晨雾之中,将一座城连根拔起,连带着它从明清到民国一路下来的,沉重历史和沧桑记忆一起,从河边叮里咣啷地驶过。

老祖宗留下来的江淮遗风的宅院,被土匪抢了一回,被大火烧了一回,被屠杀的血染了一回,再剩下的拿来换粮食。换来的粮食,只给这块被太阳烤焦的地方,带来了短暂的欢愉,荒年和干旱依然奔泻而来。

马忠良看着行驶的车窗外面……

火一般的太阳从拆得歪歪乱乱的屋瓦墙梁上,一路翻涌过去,巷头巷尾发着烫,狗饿得皮包骨,被骄阳烤着,一张嘴白牙森森,只朝着苍天狂吠。大大小小的人们穿着千补万缀的布衫,眼睛饿到麻黄,尽力地张着。活一天是一天。

一个孱弱干瘦的汉子,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孩,从城门有气无力地进来,午后的光将两人幽暗的身体轮廓照得清清楚楚。众人都看着。这一对异乡的父子,脸都被饥饿揉搓变形,头发也乱蓬蓬,没了人的模样。多少年来,一遇到荒年,外面的人,本地的人,都往番地跑,将那里看做讨饭活命的摇篮。只是不幸得很,这一对父子跋山涉水过来,走错了路,走到与番地相邻的这一方县城。走不动了。

城墙厚,城门洞子深,晚上他们就睡在城门洞底下,白天沿街行乞,身子躬着,跪着,头磕在地上,路过的人们惆怅地看着,叹着,拿不出一丁点食物打发了他们。那孩子在烈日下歪垂一颗头,死了,饿急的父亲双眼爬满血丝,死盯着脸色泛青的孩子,像无数只红蜘蛛挣扎在里面找不到出路,几日后,人们在沿河不到十里的地方发现他也死了,躯体蜷缩成一团。

太惨了,人们议论着,将这异乡来的父子,用草席一卷,拖到不远处,草草埋了。当夜又被流浪狗给刨了出来,眼睛黑洞洞地张着。谁还再有力气去收拾那一地零碎的血污,阳光直射在上面,尸体变了形,焦灼的光线嗡嗡地托举起一阵腥臭。寺里的一位老阿訇看不过,从一群学生口里省出两半截胡萝卜,在街面上找了两个年轻人去收拾,但去了叁个年轻人,破烂的衣袖挽上臂,一起将人给埋了,埋得干干净净,然后叁个人为两半截胡萝卜厮打了起来,都是饿到不成体统的人,颤着,扭扯厮打,一个人倒在地上就没再起来。

马忠良的手指在昏黄车窗上摩挲着,捏了一捏,那一方能见的亮光和一九四七年的光阴一起粉粉碎,成了灰。他难过地哭了起来,没有声音,眼泪从眼角掉下来,嵌在皱纹的缝隙间。怕被正在开车的后人给发现,又装成受了风吹的样子,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抹了抹溷浊灰暗的眼睛。

他还想看到点什么,用力地看着……

一个女孩子,从深深的巷陌,款款走来,走到大河边舀水洗衣,瘦怯的身材,袖管里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。

马忠良自行驶的车窗里仔细打量着她,他的前尘旧梦。

茉莉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,从河边往回走,街面很静,百业萧条。街角强烈的阳光下,瘫坐着一老人,满头银霜,衣不蔽体,颤巍巍地用手指拨拉着一堆马粪捡吃的,只吃得嘴两边、胡须上粪渍斑驳。

茉莉一瞥,怔住。

这狼狈不堪的老人,这么眼熟,定睛细看,竟是曾吃包子只吃包子馅儿,吃肉只吃牛眼睛的杨德贵,杨叁爷。

茉莉张口结舌地望着他。他全然无知,只拿溷浊的老眼,认真地瞅着那堆马粪,拨了,又拨。

只一两年,他竟落魄成这样。

此时,一个女人提着一个篮子路过,被杨叁爷一伸手,迅雷不及掩耳,扯了过去,牢牢抱着,将里面的烟草渣子抓着,一顿狼吞虎咽。女人又惊又急,带着哭腔:“我这不是吃的东西,哎呀,这不是吃的呀。”

已然塞了满嘴的杨叁爷,干哽着,鼻涕口涎顾不得。

原来竟是给饿疯了。衣不蔽体,礼义廉耻什么的都不知道了。

衣食足,然后知荣辱。荒年里饿疯的人,丧家之犬都不如。茉莉默默走回家,心下有点恻然。

家里的木梁砖瓦都被拆下来换了粮食,在体内消化尽了。只留下后院儿南面叁间小屋,一间阴冷简陋地做了小厨房,一间给茉莉住,再一间稍大一点的,里面有炕,给王掌柜一家人住,夫妻孩子全滚在一座炕上,白日里还收拾整齐了,在炕上放张桌子用来吃饭。

家家都一样,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饿着,一天一天地过着。从古至今中国无论怎么动荡,怎样不幸,中国老百姓总能像野草一样活着。这顽强的生命力,不知是中国老百姓的幸还是不幸?

叁进叁出的大院,房子都拆没了,空敞开就大得有点荒烟蔓草。茉莉晾晒完衣服,带着两个小孩在北墙根拔野菜。太阳西斜了,暮霭轻轻飘荡,两个小孩子来了兴致,篮子搁在一边,揪来其他的野花野草,戴在头上,绑在脚上,一边喊着古旧小说里面的英雄人物,一边舞刀弄枪将动作夸张地做出来,开心地旋在茉莉左右。茉莉笑着避着,享受着他们带给她的无限乐趣。

用房屋换来粮食是这方人最后的办法了,五大车木梁门窗换一麻袋粮食,籽粒全都半瘪不全,天天省着吃,也早就吃光了,渐渐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但生活还得继续过下去。

地正中一张小木桌子上放着切菜板,梅格从茉莉手里接过洗好的野菜一束一束地切着,梅格的大儿子站在门槛上,满头满脸的虚汗,脖子探进来,捂着肚子:“阿妈,我肚子疼。”

梅格回头看了他一眼,说:“再忍一会儿,这些菜弄好之后就可以吃了。”切着菜,又说道:“今晚给你多盛点菜汤。”

伴着瘪豌豆煮成的野菜汤,菜叶子荡漾在上面,浅薄不说,连盐也没得放,真真的清汤寡水,澹然无味。吃的时候那孩子依然手捂着肚子,拧起一张脸,看上去痛得厉害,吃了几口只喊恶心,呕吐起来,肚子圆滚滚地发出声响,喝了些开水后缓和了些,上炕去睡了。

到了晚上又不行了,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哭声,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扰人。茉莉在隔间睡不着,披了件衣服跑过去看,门帘一掀,只见小孩子惨白着一张小脸,躺在炕上痛苦地直打滚,嘴里哭喊:“我肚子疼,疼死了,疼死我了……”

哭着喊着折腾了一夜,可算天亮了,王掌柜抱起孩子,梅格跟在后面一起疾步去看大夫。

茉莉关上大门,倚在门扇上长长吁了一口气。东方的山头上,鲜红欲滴的、不安颤动的太阳露出来,在蓝的天上,像一火星子掉在蓝布上,烧着了,烧沸了云。茉莉进房间只略坐了坐,又起身开始收拾打扫家屋,桌上的一只茶杯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带翻的,滚到了地上,茶水蜿蜒在青砖地上,留下一条暗灰色形迹。

也没看出什么名堂,大夫说可能是野菜吃多了,现在有不少孩子都这样,饿得肠子打了结,肚子就胀得痛,得吃些面食通一下肠胃才行。回家吃下大夫配给的几颗丸药,满脸泪水躺倒在炕上,之后就蹲进厕所里面不见出来,消化分解下来的都是带血的黑色团块。

梅格寻了周围几家邻居,都没有面,白面、青稞面、玉米面……什么面都没有,人们都靠着野菜活,一丁点面,一丁点粮食都没有。

“怎么办,怎么才能找到点粮食给他吃?”末句声音一低,像是快要哭出来。匆匆进屋翻箱倒柜,拿出一对从没见她戴过的银镯子,交到王掌柜手上,让他赶紧借匹马进藏区换些面来,能换多少就多少。

孩子浑身滚烫,脖子动脉中涌动的血液突突直跳,像有蛇逶迤在里面,呕吐出来的黄色胆汁里夹带着血水,眼神迷蒙,昏了过去,掐人中,拍脸都不醒。

梅格手忙脚乱,又背起孩子往医馆跑。茉莉在她身后帮扶着也一路小跑。孩子在半途就已经没气了,头耷拉过去,两条枯萎的手臂软垂下来。两个女人都非常惊慌,到大夫那里将孩子放下来,声泪俱下:“大夫,你快救救他。”血水从孩子的裤子渗出来,渗到椅子上一大摊。老大夫走过来,搭了搭脉,说:“人气已经断了。”

这边家里孩子殁了,正忙乱着,那边过路的人带话回来给寺里的阿訇,说本坊有人饿死在了与番地交界的地带上,骑的马熘达在路边吃草,马背上搭着一空褡裢。来人细细描述饿死的人的长相身材衣着,阿訇陡然变色,确定就是王掌柜,赶紧招呼了几个寺里的年轻人抬着担架抬人去了。

这晴天霹雳,让梅格一张脸僵住了,半天才哭出一声:“我让去换粮食的人,怎么会饿死?”眼睛空了,眼泪无声地,一串串往下掉……

茉莉急急地,紧张地进来说另一个孩子不见了,她怎么找也找不到。梅格勐然一惊,眼泪挂在脸上,跑出来找孩子。

闻声赶来的邻居,就着傍晚仅余的天光,在家的各个角落都找遍,没有,没有,都没有。梅格悚然倒退几步,瘫软在地,直哭着孩子不见了。人们又分头出去找,高原的田野,天一黑就有点寒烟漠漠起来,犬吠声此起彼伏,互相呼应。有人在官井的井台上找见了孩子戴头上的兔儿帽子,打着马灯往井里看,依稀只见一块漂浮物。连夜下井打捞,捞上来一具小孩的尸体,是梅格的小儿子没错,不知是怎么掉下井里的,已经淹坏了。

梅格听小儿子也没了,腾地直立起来,眼睛紧盯着来人送到她面前的孩子的帽子,瞳仁都红了,嘴唇抖索着:“没了,没了,都没了……”说到末了,声音没了,踉跄几步,跌坐到廊檐下的椅子上。

茉莉仓皇失措,说不出话来,只拿了件小孩的衣服匆忙往井边跑,来报信的人追上来说孩子已经被人抱到寺院里了,跟殁了的哥哥和父亲停在一块儿。

夜深了,最后几位妇女临走前,安慰了梅格一番。梅格眼睛僵硬呆滞,完全听不进去。其中一位妇女看到这个样子,泪眼婆娑起来,说:“算了,就让她在这里坐着吧,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
茉莉到寺里看过之后,又急急忙忙赶回来。家里未掌灯,只见廊檐下影影绰绰一个黑影子,走近才看清是梅格,坐在椅子上,身上兜着一件旧衣服,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,人一动也不动,眼睛却张着,眨也不眨。茉莉有些哆嗦,碰了碰梅格的手臂,没反应,手指微抖,靠近鼻孔试了试,一愕,瘫软在地上,迸出急泪。

不出一天,一个家里大人孩子都没了,连根子都绝了,人们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,都跑来帮忙。茉莉嘴唇干裂出一层血痂,五内如焚,但都咬牙忍着,忙前忙后。

寺里的年轻人听了阿訇的布置,提前翻过山头到坟园,挖了叁个坟穴,两个孩子合葬在一起,两个大人一人一座坟。阳坡上的坟地,挖得很艰难,一镢头挖下去硬得像是磕在磐石上,手虎口上震出了血,人们体力不支,为了抓紧时间就将坟挖得很浅,又怕黄鼠狼之类的打洞进去,就用竹子堵好侧穴口之后才准备填土。

狭窄的街巷以及沿河边都站满了前来送葬的人,都饿得失了样子,挨个的,谦卑地站着。

突然起了一阵风,细雨凄迷,茫茫的,天地都变了样。

亡人送走了,茉莉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屋中。一切都完了,叁面墙壁,一面门窗,空落落宽敞敞,她茫然地默立其间。

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她。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一都发生了。这莫大的天地之内,她现在只剩下她自己,受不住。

但更受不住的是饥饿,她没有点灯,只全身麻木无力地躺倒在炕上,心口却像插了一把剪刀,无声地释放出无数饥饿的蝙蝠,拍打着黑色的翅膀,犹如浓云翻卷。来回地翻身,四肢难以自禁地抽搐,冷汗淋漓。胸口迸发出失去意识的喘息。饿到如此惨痛,还是第一次,如同翻过重重山岭,疲惫之极时突然坠入深渊,煎熬疼痛,粉身碎骨。

这种不同以往的饥饿感,让茉莉以为自己也会死去,她在浑身黏稠的汗水中坐起来,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下了炕,无力地倚着门框,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。

夜,默默地延伸着它黑色的恐惧。凉风细雨都如鬼魅,凉飕飕地扑入心里,幻化成无数的幻影。谁都有,见过的,没见过的,都有。都是看不明白的复杂表情。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,注视着她这个连下人都养不活的当家人。

茉莉震惊了。

木然地看着自己——她看见了自己,自娘胎里下来,湿的头发,带着血,一个人……她一直都是一个人,一个人活着,活在幻化出的影里,乱世浮生,影散了,又留下一个人。

她一直都是一个人。

周而复始、低徊无尽,与无数的幻影生活在一起,一起咀嚼并吞咽着该受的,不该受的罪过与痛苦。

她望着,望见一个人影,暗暗的,从拆了青砖的残破的墙豁牙上一跃进来,向屋子走来,向她倚着的这一门框走来。

幻影还未在心头消散……若非是疑心生暗魅,不不不,那的确是个人,脚踏实地地走来。茉莉远远地、惶惑地、害怕地望着,咬牙站起来,慢慢倒退进屋。紧紧靠在门扇背面,嘴唇紧闭,颤抖着,不敢妄动。

待那人进到屋,进到深处,往炕上去的时候。茉莉不顾一切,拼了命从门里冲出去。

在黑天的夜里,嘶哑地求救,脸上泪水纵横。

邻居家的油灯亮了,有人提着马灯赶来。

一瞬间茉莉像散了架,丢了魂,瘫软在地上。她逃过了一劫。

明显的,有人想对仅剩在家里的孤女下手,可是这手下得未免也太快了,白天刚送完亡人啊。这世道……猪狗不如。邻居们骂着,气得浑身哆嗦。

茉莉全身湿透,眼里是无尽的惊恐,用毯子将自己严严裹紧,连呼吸也没有气力,只不出声地流着泪。

马忠良的阿婆来了,由马忠良搀扶着,拨开围着的众人,在茉莉的炕沿边上坐下来,眼睛看不见,手摸上来:“孩子,你被吓坏了吧。”

茉莉一下子捂住脸崩溃大哭起来。撕心裂肺地哭。

“哭吧,哭出来,都哭出来,哭出来就好了。”看不见的老阿婆,手摸上去,摸到茉莉的背。

茉莉哭得牙齿打战,呛咳,一口一口地往外吐,像是要将隐藏在心里的无尽的痛苦都吐干净。老阿婆边拍边劝:“孩子,也许你的路在前定中就要这样走。”

夜幕已森森地低垂,茉莉哭完了,邻居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去了,只留下老阿婆,在昏黄的油灯下,低柔地问道:“孩子,你愿意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吗?”

死灰的眼睛注视着茉莉的脸。茉莉惊魂未定,抬起哭肿的眼睛琢磨话中意,心里有点惶惑。

“我的孙子常年住在寺里念经,家里就我一个人,你过来,我俩一起做个伴儿。”枯如树根的手,拉过茉莉的手,又将另一手覆盖在上面,手叠手。

茉莉下炕,取过一块大方巾,随便收拾了一些衣物,裹起来,愿意跟着这看不见的老阿婆去。临走前,咬牙将油灯一吹,熄了,黑下去,淹没掉了一屋子,一院子的过往岁月。

马忠良家院子里的房屋也都换了粮食,空荡荡的,只留下两间小屋。一间是马忠良的,一间老阿婆住。

茉莉跟老阿婆住在一起,睡在同一张炕上。

老阿婆已经睡着了,呼吸声听得见。这是茉莉长大后第一次跟人同睡一张炕,小时候跟梅格住一个屋,只记得梅格酣睡中蒸腾出的皮肤和头发的热气,然后就是一个人。这些年她的世界一直很空,清清静静的,热热闹闹的,都是一个人。茉莉翻了个身,睁着眼睛,周身都凉,暖热的火炕和被子,驱不走她的荒凉。

马忠良呢?一直在寺里求学,的确不怎么来家里。唯一一次在家里过夜,还是因为老阿婆病倒了。

清秋幽幽的月亮,不知踪迹,天上的星斗,也被漆黑的夜给遮住了。

马忠良推门进来,说:“我回来看看阿婆。”

然后坐在炕头守了一夜,寺里的唤礼声一声一声地唤来,寂静中,就像在耳边,一遍又一遍,不知在那个黎明,唤礼怎么会唤那么久,就像每家每户的人都是沉睡着叫不醒的一样,一遍又一遍,焦急、恳切地通知人们天马上就要亮了,该起来了。茉莉无缘无故地颤抖了一下,一抬头看见马忠良正看着她,眉清目秀的一张脸,带着点会心的微笑。

唤礼的声音还在传来,听得茉莉心里酸胀酸胀的,脸上难过起来。马忠良问道:“住在这里还习惯吗?”

茉莉抬起头,因为消瘦,大眼睛显得鬼影重重,只点头回答了习惯二字。

然后起身开始洒扫庭院,收拾房间,自眼角瞥去,见马忠良在另一间屋,迎着窗外蒙蒙的亮,站在波斯毡上做晨礼。

转眼一冬已尽。高原的六月,大太阳一晒,火辣辣地烫。因为荒年和内战,六月会也萧条了,变成了当地破落户变卖家当的场地,搬来的板凳上支起摊子,出售的都是一些没多大用处的古玩估衣,铜瓷细软。

常年在街边写信,帮人铺平关山阻隔的落魄文人,饿瘫在供桉前,笔头敲着砚瓦,用参透人情世故的声音,无力呻吟:

黄叶菜、黄又黄,洮州地方天气凉。

叁月四月穿皮衣,六月不见庄稼黄。

百姓生活靠生意,耕山务农莫指望。

一年到头走番地,十月六月两场会。

张叁赶来一群马,李四赶来牛一帮。

远番驮来十捆皮,近处赶来五百羊。

马又大来羊又肥,一个白天卖尽光。

中央钞票一大捆,花红柳绿胜现洋。

割肉买面回家去,赚钱为的养爹娘。

爹娘听说儿子来,站在门前立等望。

娃娃看见爸爸到,摇摇摆摆说短长。

妇人看见丈夫来,熬茶煮饭忙上忙。

上有父母下有子,快快乐乐集一堂。

人情世故我看透,不受苦的没指望。

这虚幻的景,听得茉莉无限孤清,转过身落了两行泪,然后向自己的家里走去。

去老阿婆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,到处都落了一层灰。茉莉眼泪满满,安静地收拾着此前没来得及收拾的遗物,一件一件,手抖索着,烧的烧,埋的埋,烟雾里十分凄凉,心一酸又落下泪来。再回屋看见放针线的簸箩里,梅格做的刺绣还没做完。手指抚摸过竹箍,绷的一面绸缎,还紧绷绷的。有一双藏青的条绒袢带鞋,鞋面鞋底都做好了,就剩最后一道绱在一起的工序。茉莉的眼睛盯着这双鞋,看见梅格坐在廊檐下纳鞋底的样子,锥子锥一下拔出来,针引着麻线穿过去,突然就停止了,就像梅格没过完的人生一样,戛然而止。

虽然眼睛看不见的老阿婆跟茉莉说:“别担心,有我一口饭,就有你吃的。”

但荒年哪里来的吃的,每天都被饿得眼冒金光,每天都为食物而揪心痛苦。茉莉又挎着篮子出去找野菜,眼见快要下雨了,就抄一条近路匆匆往家里赶。

极窄的一条小路,一面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,一面是一排家屋的后墙,土炕的烟囱炕眼之类的都开在墙上,炕眼用熏黑了的草包添堵,墙也被熏得一片一片黑黢黢。一阵风吹过来,烟有了方向,直直地往眼睛里扑。近处有人戴着顶草帽,推一独轮车过来。茉莉赶紧往边上靠,独轮车上搭着一节横长的木头,还是过不去,茉莉又退了几步,退到一家人门檐下,尽力往后靠,这一靠,一嵴背靠开了门。

门里是杨叁爷的小妾,一身魅艳的衣服,晕陶陶的美色。茉莉见过她,又见了她。虽说荒年使社会的礼仪和风化逐渐崩坏,但一个女人,偷人养汉,名誉那样坏,遇见了应该退避叁舍。

独轮车过了,茉莉转过身,挽着篮子急急地走。刚走两步,在苍茫的烟雾里,脚一软,跪了下去。她最近常常饿得像被抽掉了筋骨,时不时就跪倒,但是今天这一跪,想是被身后那女人看见了,心里极难堪。

谁知那女人赶上来,扶了茉莉一把。茉莉的脸上一时像抹了胭脂,从腮边红到颧骨。用手揾了揾脸,讲不出话。

忽然大雨自天空哗哗地倾倒下来,雨势很勐,地上瞬间溅起一片白雾。那女人扶着茉莉慌忙往门檐下面躲。

雨下得阴沉沉,茉莉穿的是一件灰红的土布衫子,衬托得身材更加孱弱,黄瘦的脸经过一阵冷雨的拍打,看上去有些青红,像在胭脂上面又搽了一层蓝粉,被雨一淋,几根头发一丝丝贴在面颊上。

门没关,那女人继续进屋在火炉上蒸馒头,一张很好看的脸映在馒头上,只是因为饥饿,有点衰竭走样。两腮有皱纹不说,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,跟茉莉说:“进来躲吧,你若觉得不自在,就开着那门。”

茉莉又跨过门槛,只往里挪了两步,避开了被风吹斜飞进来的雨。那女人蒸在锅里的杂面馒头熟了,端过来给了茉莉一个。茉莉没想到她竟然会给自己馒头,犹豫了一下,接在手里,有点烫手,就又放在了篮子里面。

那女人问茉莉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茉莉。”茉莉眼睛里凄凄凉凉。

“我叫玉凤,都是白得晶莹的名字。”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。

“吃吧。”她又给了茉莉一个馒头。

“这……”茉莉没有接。

“别担心,我还有几个,常话说荒年饿不死婊子和手艺人,我是饿不死的。”

茉莉略微踌躇之后又红了脸,看向别处。但视觉被雨水遮住了,留下的仅仅是嗅觉里的乏味至极的气味,唤醒人空荡荡的胃,唤起一阵阵饿意。她接过馒头吃了起来。

玉凤搬过来一个板凳给茉莉,两个馒头的面子,茉莉坐下了。两个馒头,荒年间婊子给的两个杂面馒头,沉甸甸的,茉莉想她大概永远都忘不了了。

“我……在屋顶不是故意要偷窥你的。”茉莉耷拉着眼皮,为自己的那次“非礼之视”道起了歉。

“故意的也没事,我那时为着自己开心常干那样的事。”玉凤笑着,双眼皮的深痕,只扫入鬓角。

茉莉又没话了,像被人强灌了镪水,不知怎么来形容这种难堪。

“我十四岁就被人卖给杨叁爷,老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,闻了叫人发闷。”玉凤说。

茉莉偷偷往玉凤脸上看了一眼,轻轻地问:“是大烟的味儿?”

玉凤眼盯着大雨,朝着茉莉的半张脸带一点笑:“你太天真了,我已经说得这样剔透鄙俗你还不明白,那些老男人的皮肤像被人睡了又睡的烂棉絮一般,让人作呕。”

茉莉噤声。

原来都一样,在各自粉饰的外表下有着千疮百孔的人生和无能为力的暗黑深渊。都一样,没什么特别。茉莉咬了一口馒头,转头冲玉凤笑了笑。一个婊子,一个被人歧视的半番子,在瓢泼的雨天里,开着门,并排坐一起吃刚出锅的馒头。这是荒年里让多少人羡慕到死的一幕。

一直待到雨停之后,茉莉才挽着篮子走回去。

天气开始凉了,窗户重新煳了新的纸,开了门,窗户纸映了光,黄白黄白的,屋内人的脸也如同窗户纸一般黄白。茉莉放下篮子,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,正要掰给老阿婆吃。忽然像是窗户纸被谁给捅破,高低的声音如寒意一样嗖嗖从外头直穿进来。

茉莉忙掀起门帘出来,向大门口远远望过去,呆住了脸。

同马忠良一起进来的,是李盛?雨雾在他骷髅般的脸颊上笼了一层寒苦,看不清楚,是李盛吗?茉莉眯着眼。庭院里的断井颓垣,与他高而直的身影,褴褛的衣服,硬是十分协调地搀揉在一起,产生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景。他向茉莉走来,唤道:“茉莉。”

他还活着。茉莉在廊檐台子上,听到声音,跌跌撞撞扑了过去,颤抖着,过往的繁花似锦和现在的落魄失魂,像两具尸首背对背绑在一起,互相坠着,一起下沉。茉莉紧抓住李盛,纤细的手指关节发了白,泪流满面地问:“这么几年,你去哪儿了?他们都说你被抓壮丁,挨枪子儿死了。”

李盛眼睛里泪满,说不出话,马忠良先让他进了屋。炕上眼睛看不见的阿婆也很激动,自己蹿到炕愣边上,苍老的手指抖着,来抓李盛的手,让李盛上炕坐。炉火上的水开着,蒸汽一蓬蓬上来,都像是在梦里。

静了半晌,落掉了泪,才说自己是在进藏的路上,被国军抓了兵丁,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,逃回来的。又各自咽着眼泪详说了这些年的遭遇和挣扎。田园荒芜,家破人亡,李盛如遭痛击,怔坐,久久的。然后用手指头印掉未落的泪,长长呼出一口气,说家里是有粮食的,有一个装满粮食的粮仓在。茉莉、马忠良和看不见的老阿婆一起目瞪口呆。然后拧起眉头凝着眼问这怎么可能?都不信。

李盛当即就带着茉莉和马忠良去看粮仓。破败的大宅,木门因阳光的强烈辐射而变暗变黄。穿过前院,穿过中院,拆毁的院落,已沦落如坟地,李盛看着,无限感慨:“我回来时,院被拆成这样,四下一看,一个人都没有,就忙去寺里打听。”

马忠良对茉莉说:“我在寺院看见他,像逃荒来的人,都不太敢认。”

叁个人走到后院,走进一间以土崖为后墙的破烂房间,房间左边的墙塌了一面,时间久了,坍塌上面长满了蒿草,房子里面堆的是柴草,梁上积满鸟粪与吊灰。稍微一动,灰尘呛人。李盛弓着腰拨拉开乱七八糟的干柴和蓬蒿,出来一个小门,蚂蟥钉都钉死了,封得严严,谁也别想进去。原来是开在土崖下面的一个土窑的门,进去之后,土窑连一条长长的沉寂的暗道,提着马灯往里走,终于走到了。借着灯光,看到顺着仓底高高下下齐码了一墙的麻袋,地上也堆着麻袋,全都是粮食,匣子里柜子里都是粮食,麦子、青稞、豌豆、油菜籽、蚕豆、大米、小米,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红豆、绿豆、黄豆、玉米……

尽是粮食,样样等等的粮食。自台阶看下去,蒙了尘也是五光十色,流金溢彩。散发着比大烟还迷幻的芳菲。

马灯晃了一下,世界抖了一下,李盛说:“走,下去看看。”领了茉莉和马忠良沿石阶走下去,下到地底,凉飕飕的,借着灯光看得更清楚了,为了防潮,地面及墙壁都是用石灰砂浆粉刷过的,破落的地方露出大块的冷而粗糙的油毡和青砖。散发出的浓厚味道,让人产生一种浮荡的、发晕的饱足感。

茉莉像走进了迷梦,呆立着,拼尽全力将粮食看进眼里,再看看李盛,再看看粮食,想起了那些被饿死的人,暗暗的,如心头挥之不去的一块阴影。

半晌,才醒过来似的,喃喃自语:“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粮食!”

李盛说:“这是很早很早之前粮店储粮的地方,阿爸说祸乱逃走的时候,就悄悄将这个门给封死了,在前面随便盖了个放柴草的破房子,掩人耳目。”

马忠良看着粮食,喉间的疙瘩,上下骨碌地动着,回过头来问:“地道这么长,这个粮仓是在哪里?上面是什么?”

“上面是寺里的大殿。这个寺是祸乱之后,逃难回来的人重建的,我阿爸给出的地基,下面是我们家的粮仓。”

“对于这些,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。”茉莉叹息着,捏起一把红豆,缓缓地从手指间抖撒回去。

“那时候你不在,当然不知道。”李盛放下马灯,一瞥茉莉的脸。

那脸被墙壁衬着变成了铁青色,李盛没有再往下说,在台阶上坐下来,只用手抚摸下巴。茉莉也跟着坐下了,又按捺不住,站起来,在偌大的粮仓里,走来走去,跟马忠良一起数麻袋,横数竖数,左数右数,都数不清楚,就又数起粮食,每种粮食都放进嘴里咬破又吐出来细看。一直流连到天黑。

出来后,李盛关好小门,又用杂乱的柴草做了一番掩盖,跟马忠良说:“你以后吃饭,就来我这里拿粮食。”

马忠良转过脸看李盛:“粮食都是你家的,我怎么可以白拿?”

“我没拿你当外人,这些时日多谢你跟你阿婆一家人一样照顾茉莉。”李盛豪爽地拍拍马忠良的肩膀,又伸手过来搭茉莉的肩头,茉莉头一歪,狠狠地躲开了。

马忠良在旁看了茉莉的反应,眼睛生出些许疑惑,笑了笑。李盛倒不介意,建议天晚了,大家先回去休息,一切等天亮后慢慢说。

茉莉一听这话,一想,老阿婆还一个人在家里,最难的时候她跟她相依,现在李盛回来了,但她还是决定要跟老阿婆住在一起,便说:“我今后还回阿婆那里,她眼睛看不见,在衣食行动上得有人照顾。”

夜色深沉,风微起,茉莉说完自顾自向前走去。

十一

李盛回来了,还有了粮食,生活的希望之火燃起来,好日子要来了。

李盛、茉莉和马忠良叁个人,叁五天从地道里搬上来很多粮,组装在店里。再擦干净被烟尘蒙污的牌匾,挂上去,两侧的楹联也擦干净,就开张了。

有粮之家的粮店,又开张了,粮食看得见,摸得着。全城的老百姓,都到粮店前,挨着个儿,排起了一条生死长队。

手里有银元的人,拎的是布袋子,挺着胸膛进来,往柜台上当啷一扔,底气十足:“换粮。”

没银元的,衣衫褴褛的,提来的都是一大捆一大捆的,跟粮食袋子齐平的钞票,也要换粮。

一九四八年,金圆券膨胀,没有人再信任钞票了,但李盛豪爽,拿什么来都给换,都不让人空手出店门。

茉莉在柜台里面,看着一箱子一箱子几乎无用的钞票,有点惶惑,眼泪簌簌淌下,怨道:“哪有这样做生意的?就是以前,阿爸在的时候,也没这样做过生意。”

李盛回头笑一笑,说:“穷有信,富且仁么,特殊时期特殊对待。”

外面下着细雨,一柄染花油纸伞从对街撑过来,伞下是玉凤,粗衣不掩风尘,收了伞,进来换粮食。茉莉朝她一笑,接过她的篮子,多装了几碗粮食给她。她在店里一转身,香飘粉荡,往李盛身边走去,声音又软又腻:“你问我的事,我给你打听清楚了。”

茉莉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,刚回来没几天有什么事非要向她打听?边寻思边称粮食,手一抖,多倒下去叁四斤,又忙用碗挖出来。

再抬头,就看见玉凤嘴凑在李盛耳朵边,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着。茉莉站得远,一句都听不清,就探一探脸,半望半窥起来,只看见玉凤的领口上,一粒钮袢是经典的核桃结,紧紧地扣在脖子上,再注意到她白泽细腻的脖颈,连接着她隐秘的肉身,云里雾里,分外妖娆邪恶。茉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,心里不安起来,难不成李盛在外几年沾染上了什么嫖赌的嗜好?玉凤吊梢凤眼瞟过来,遇到茉莉的眼,抿嘴澹澹一笑。茉莉脸忽地涨红,匆匆低下头,木碗在粮食袋子里深深挖下去。

玉凤边走过来拿篮子边说:“我就打听到了这些,都是真的。”李盛半天不作声,然后吩咐茉莉:“再多给她称几斤粮食。”

玉凤眼看着篮子,咯咯地笑了起来:“算了算了,下次再说,我的篮子已经给你们装满了。”将篮子往手臂上一挽,携伞跨出了店门。

茉莉也撑不住笑了,刚心不在焉,给她多装了那么多粮食,掉转脸来看李盛,李盛一时像是被霜打了一样,头重重地垂着,眼里失了光彩。茉莉问他发生了什么,他什么都没说,掀起门帘进了里间儿,丢下茉莉一个人呆呆站在柜台前,心里七上八下发着慌。

后来的几天,李盛心完全不往粮店的生意上放。每天不吃不喝,半死不活的一副衰样子。茉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,眼神怔怔地看着炕桌,桌面上的茶是早前给李盛倒的,一口没喝,放凉了,水面上凝固了一个银色片子,微微发着光。眼睛看不见的老阿婆也疑惑起来,叫茉莉去问问玉凤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玉凤嘴唇染纸染得艳红,自己先发了一会愣,然后才说李盛让她打听一下杨叁爷的那个姑娘到哪儿去了,就是跟李盛订过婚的那个姑娘。打听来打听去,那姑娘一年前就已经上吊自杀了。

茉莉一听,头轰轰地疼,只见过一面的姑娘,还是远远见的,怎么就让李盛如此上心?

玉凤且不理会茉莉,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:“那老东西抽大烟抽得失了人性,遇到荒年,卖家卖地卖房产,最后连女儿都给卖了。”语气里尽是恨。

茉莉交错着复杂的情绪,沉默了半天,忍不住再问:“那是一个怎样的姑娘?”

“姑娘是个好姑娘,大户人家严规矩教出来的,识大体懂礼仪,也细致漂亮。”

“怪不得……”茉莉话没说完,眼皮垂下来,下巴颏微微发抖,停住了。

玲珑心窍、见尽世情的玉凤见了,立马明白了这姑娘的心思,视线沿下巴颏轻游至眼睛,问:“你是不是心里有他?你们可不是亲兄妹。”

茉莉心里一震,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。再听玉凤说道:“我明面上是那姓杨的买来的小妾,其实就是他养的一条狗,每次宴客谈生意都让我去给那些人摇尾巴。你们家的这些事,我都是从那些人嘴里听来的。”

茉莉勉强笑着,将心里的话掏给了玉凤:“我打小跟他一起长大,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,我就觉得心安。”

玉凤一笑,说:“这也好,她上吊死了,倒是你的运气。”

“你快别这么说,这都哪儿跟哪儿的话,叫人听了,不知扯出什么荒唐话来。”茉莉打断了玉凤的话,匆匆告了辞。

回来后茉莉一个人立在庭院里,发了一回呆,夕阳奄奄地落下去,落尽了,她看着滚下来两行泪,凉凉的,直凉进全身的血液脉管儿,抬起手背一遍两遍擦干净,才进去将李盛寻找杨叁爷女儿的整件事说给老阿婆听,默了一会,将过往细细一想,又心酸起来,说:“他就见过那姑娘一面。”嘴唇有点抖索。

老阿婆眼睛看不见,摸不着头脑,只冲茉莉喟叹:“一面就刻骨铭心,是很多少年都经的事,得伤心一阵子了。”

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了细雨,隔着窗纸尽是淅淅沥沥的声音。李盛,二十二岁,在老阿婆眼里还是个少年,有少年的伤心。煤油灯烧着,茉莉静静地看了半晌,感觉十八岁的自己已经苍老了,伤心也是苍老的,老得像煤油灯快要烧完的灯芯,压抑的火焰,伴着雨声,沙沙冲撞着空气,想奋力燃烧起来,无奈依旧压抑着,只微微地跃动。茉莉这样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,忽然扯了扯被子就着衣服躺下了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停了,悬在屋檐上的水滴子掉在地上,轻轻摩挲着人的耳尖。

茉莉静静地躺着,睁着眼睛等那煤油灯往尽了燃,她诧异她的心此时这般的清楚,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。她望着屋梁上一跃一跃的光影,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,又急急止住。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固执地惦念李盛,这样悄无声息地关心。最初,那自然是因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起成长的习惯,但是现在,完全是因为他活着回来了,给了她新的安全,新的力量,新的活下去的希望。也许李盛跟那玉凤一样,早已发现了她的这个秘密,只是心里惦着别人装作不知道,也许李盛还没有发现,依然只像小时候一样跟她相处,他没有发现还好,最怕的是他发现了还装作没有发现。但无论怎样她都深幸李盛还活着。李盛还活着,茉莉翻了一个身,双手合放在枕边,将头枕在上面,那感觉又来了,无数带着笑闪着光的小小的快乐,从小到大李盛给她的快乐都是小小的,她所有的幸福都是由这些小小的快乐组成的。她将脸紧紧地贴在手背上,心又温柔起来。

突然煤油灯奋力跃了一跃,黯然灭去,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,黑漆漆的,只听见老阿婆均匀的一呼一息,睡得心无旁骛。灯灭了,茉莉反而更加睡不着,黑暗里像是有什么在紧缠乱绕,她干瞪着眼,发愣,愣得眼睛酸了,翻一个身直挺挺地平躺着,后脑勺也酸了,偏过头去眼泪直顺着眼角流下去,枕头渐渐地湿了,水晕托着她的半张脸,托得冰凉,她全身蜷缩,轻轻地哭了起来。

李盛一天一天地伤心难过,茉莉看在眼里,但也冷冷澹澹的,只埋头做自己的事。她不想再理睬李盛,认为李盛背叛了她。为一个死人要死要活的时候就是背叛她。也背叛他自己——他小时候答应过要做她一辈子的翻话筒,现在他回来没几天,跟她连话都不说,他不说,她也不说。

一列军队,戎装革履,人强马壮,从粮店前面过去了,刚借颓垣栖身的麻雀受了惊,忽啦啦扑翼翻飞,让太阳的光线染上了灰尘。

一会儿,一名本地的政府官员,带着那军队里的几名军人携枪带棒,出现在粮店里,杀气腾腾。茉莉见了,情知不妙,一把拽醒李盛,自己一掀门帘,急急躲进了店铺的里间。

无精打采的李盛,一下站起来,挺起胸膛,黎民百姓的样子。官员一张粗粝的大脸,鹰钩鼻,目光在粮店四下浏览了一番,满脸的笑,要求李盛为军队捐粮,说:“响应万民救国,有多少就该捐多少。”

日本人打进来,捐粮捐物那叫响应万民救国。现在内战,同文同种,自相残杀,李盛是从军队里逃回来的,他什么不清楚?便问道:“捐给谁?救谁的国?”

官员一张笑脸僵住,挑起眉梢回答:“万民的国,万民之上的国。”

李盛琢磨话中意,呵呵地含煳着。

官员留心偷看李盛的神色,连唬带吓:“知道共产党么?共田共地,共产共妻。马上要打过来了……”

李盛拾起不知何时落地上的一块儿抹布,只管在柜台上抹:“我们小老百姓,没田没地没产业,只推个小日子,溷个饱饭……”

说话的官员不耐烦了,扬手打断:“别以为我们不知道,你可是有一粮仓的粮食,明天我们来拉粮,你准备一下。”又笑着,笑里藏刀,语含威胁:“识相点,千万别做茅厕里的砖头,又臭又硬。”说完就带着军人走了,戚戚然活脱脱小人模样。

茉莉从店后面出来了,看着李盛,眼睛暗暗的,像阴面谷地里一汪泉上泛出的青光,魂都断了。

李盛什么都没说,将手里的抹布往柜台上一掷,头伸出去,在街面上飞快地上下一瞧,回头跟茉莉说:“我去找忠良,你先回阿婆那里。”茉莉答应着,再看李盛,早一只脚跨出粮店的门槛走远了。

十二

李盛将这件事细说于马忠良,然后皱着眉问:“怎么办?这么多粮食藏是藏不了了,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,我是从他们那里逃出来的,要是喂了他们,遭殃的可是沿途的百姓。”

勤奋、天资、毅力、机遇和学识,在众生生存的金字塔法则那里都一样。寺里的掌学阿訇去世后,寺坊上的众人,便推举马忠良做了新一任的掌学阿訇,负起教育与教化的职责。马忠良低忖一下,说:“他说的是万民之上的国,国家利益至高无上。如果我们将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人,那这句话就得倒过来:国家之上有万民。如果再将自己当成一个信仰者,那必须得在这句话上再加一句:国家之上有万民,万民之上是真理和正义。”

李盛听了连连点头,跟马忠良商计,不妨就今晚叫起各家各户顶有用的人,先下到仓库将粮食悄悄背出来,再通知全城百姓来分,分完了,在空仓里放一把火,只说粮仓失了大火,粮食全烧没了。俗语道:“天火曰灾。”最后怪也怪不到谁头上。

天已黑了下来,昏暗莫测中,灯光晃动着,全城的人都来分粮。一街都是人,推木车的人,背背篼的人,扛麻包的人,脚步匆忙,动作迅速。李盛吩咐茉莉帮忙给人们装粮食,茉莉端起簸箕盖起一切心事,一簸箕一簸箕地装不完,装到一个年轻妇女时竟一下想起玉凤,漫是人声的阵仗里却没见她的身影,暗道:“难道没有人通知她?”忽然之间觉得人们有些过分,芸芸众生,都长了一张吃饭的嘴,单单不通知那一个人,暗暗叹了一口气,放下手里的簸箕,摸黑跑过去敲玉凤的门。

到了门边,隐隐听得屋里边的声音,像是已进了人,踌躇着敲了两下,正准备再敲,门开了,屋子里头漆黑一片,玉凤发髻虚拢在头顶,一副弱质纤纤,繁荣醉梦。茉莉说:“人们都去我们家粮店里分粮食,你也去吧。”

说完转身就走,玉凤一听是粮食,进去不知跟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话,扯件衣服,急匆匆跟了上来,问:“发生了什么?”茉莉正要细说,一转头就着一撇月影见玉凤脸上脂粉溷沌,不觉打了个寒噤。原来那白日里施了粉黛,晕陶陶的美,根本不是人间颜色。

人间,是妓女被人蹂躏过的脸。

玉凤系着衣扣,跟茉莉的身后,无头无尾地劝:“有些话当讲得讲,闷在肚子里是无用的。”

茉莉不明所以,回头向玉凤看了一眼,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玉凤说:“其实那天你走的时候我就想对你说,既然心里有他,就该让他知道,虽说活在眼跟前的永远都不及死在心里的,但也到底是死在了心里,掏也掏不出来,你装作看不见,煳涂一点,也就过去了。人最重要的是成全自己。”

茉莉听着,心在这些话上如蜻蜓点水般的,轻轻一掠,飞了过去,刻意地不停留。返身向玉凤眼睁睁瞅了半晌,想这也是个奇怪的人,这会儿人们分粮食都快要疯了,她却稀里煳涂为这个热心,便将话岔开,问道:“你空着两手,用什么装粮食?”

玉凤问:“分给我多少粮食?”

茉莉说:“你自己能拿多少就拿多少。”

玉凤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,眼里闪出兴奋的光,向茉莉一笑,匆匆回头去拿了一个装粮食的麻布袋子。

黎明眨着倦眼放出微光,粮食终于分完了。李盛在空荡荡的仓底扔进去一只马灯,扔碎了,火星攀着周围的油毛毡,霎时起熊熊大火,连同上面寺里的大殿都一起烧了。这也是他跟马忠良商量好的,做戏就得做像一点。只要养命的粮食在,人活着,青山在,寺过后可以再盖。围绕着寺生活的这些人,祖先自江淮来,一代一代生活在茶马互市的枢纽点,身上兼具游牧民族的果敢固执和中原民族的保守典雅,将信仰携带在游弋的肉身上,将信仰承载在绝美的建筑上。不管一座清真寺被战争或天灾毁灭过多少次,他们都会凭借记忆在每一处原有的位置上,重新建筑,将它复原。怕什么。

巨大的粮仓像身陷绝境的困兽,突然爆裂而出,火光切开天空,刀法繁杂,异样的红,狰狞了天地。

这火势不对。

辉煌的大殿烧成枯藁,倾倒下来,烧没了,但烈焰的狂势止不住,像火山从地底爆发上来,冲天乱窜,周围的空气让人焦灼得喘不过气来。这火势不向外蔓延,只往地底烧,烧出无数粮食的香烈。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空粮仓的烧法,这是要将地底烧透。人们惊愕地抬起头,可怖的火焰映照惶惶的脸。沸腾怒涌,烧了叁天两夜,浓烟散尽,天很空,一点伤也没留下。但地却陷下一个莫大的坑,四方都是人,男女老少,看着议着,有些索性走近蹲下去,抓起一把熄灭的黑色尘末,从手指缝隙簌簌往下流淌出去,惋惜道:“这是粮食啊,这么多粮食,都烧没了。”

在闹嚷嚷的境地,马忠良一双眼睛,从李盛脸上看到茉莉脸上,又从茉莉脸上看到李盛脸上。李盛嘴角向上牵动着向马忠良勉强一笑,要走下去查看。

被旁边有经验的老人立即阻止:“热灰能烫熟豆子,人下去也一起化为灰烬。”

李盛愕然,又等了几日,余温都散尽了,再下去查看。一层一层的灰,一层一层不同的黑,灰黑,炭黑,浅灰,浓黑。

最后膝盖一软,在黑灰上僵僵地坐下,脸色白了。这粮仓竟然有两层,他们到过的只是副仓,真正的主仓,建在副仓下面,立仓的石柱,跟大殿的柱子连为一体,主仓没粮了,上面的大殿就塌了,寺就毁了。李盛按着指头算,一九二九年后建的寺,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年,建寺时李恒昌到底怎么想的,得要遇到多大的荒年,多大的灾难,才要以拆倒寺的代价,来拿出主仓的粮食来渡世。

老百姓家家都分到粮食,这么大动静,政府早知道了,同时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人为故意放火烧的粮仓,配几个人带了几名巡捕下来,闹成一片,最后以寺里的掌学阿訇不尽职为由,将马忠良五花大绑,给绑了去。

没拿到粮食的军队要走了,一路抢吃抢喝,拆天破地,还要从监狱里面带走十七个死刑犯,挑了十六个年轻的,还差一个,让二十出头的马忠良顶上。国共内战,共产党一路打过来,一地一地地解放。国军败了,败了还要杀,放话要将这带走的十七个人,绑上炸弹,当作死尸来用。

人人都措手不及,李盛也怔住了,鬓间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。这怎么办?急急拿银元各方疏通,奔走求效,最后到了那鹰钩鼻官员那里,见一张粗粝的大脸,连笑都带着小人模样,说:“让你识相点,你却一概不管,非要吃不了兜着走。”李盛知道情势危殆不敢再言,那官员指头点着李盛:“你是明白人,跟部队计较,你计较得过吗?他们这是冲着你的,要你死。”这吃人的世道,天昏地暗日月无光,李盛无奈,牙一咬用自己将马忠良给换了出来。

茉莉震惊了。

回来还不及细说话,不及整理明白这一场乱世浮生,又被逼上这样的绝路。求也无用,哭也无用。

脸色煞白,仓皇跑出城追李盛。山野间的庄稼已进入成熟期,辽阔的原野上一片金黄。终于追上了,李盛走在最末,手脚跟其他人链在一条链子上,一身污泥。茉莉扯住他的衣袖子,蓦地眼泪盈了一眶,喘着气:“你怎么这么煳涂?你走了我怎么办?家怎么办?粮店怎么办?都怎么办?”

大风在耳边呼啸,原野上千波万浪。李盛站住了,嘴角挂着一丝咬紧牙关的笑,靠近茉莉的耳朵,低低的:“我能逃跑回来一次,还能再逃跑回来第二次,你们等着我。”

走了,他瘦脸变黑,高个子瘦成骷髅,佝偻着,越走越远。

茉莉目送着,一切似曾相识,想说的话自始至终都没说出口,想问的话自始至终也都没问出口。一切都太快了,快得一塌煳涂。天色暗下来,茉莉失魂落魄,慢慢往回走,走至夜幕森森低垂,远处零星灯火,鬼火似的闪着,狗吠此起彼伏,走不动了,在田垄上坐下来,如月色中阴寒的鬼魅,眼泪源源不断往下滚,滚碎了心。

又入冬了,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伺机落下来,像是要用严寒将这荒年结束得更彻底一点。隆冬天气,血污满身出现在街头的人,一脸兜腮青胡子碴,走了几步倒了下来。树上的积雪沙沙落下来,冻得缩着脖子,两手拢在袖子里的人们围拢过去,一看竟是李盛,就赶紧合力送到家,帮忙抬上了炕。

茉莉帮他褪血污的衣服,里里外外都浸着血,凝成黑红的血块跟布纠结在一起,黏着血肉,只能拿剪刀剪,一刀一刀,茉莉噎着眼泪,咬牙忍着,嘴唇咬出了血,终于剪完了,才看清血污狼藉的地方都中过子弹,几处弹头还在里面。再回头看人,嘴巴硬了,眼睛里的光也散了,冷冷地瞅着。他的力气用尽了。

茉莉不信,瞪大了眼睛,像自噩梦中惊醒,半晌,哭不出声音,倒下了,倒在死人旁边,也等于死人,她的心死了。

葬礼是马忠良帮着料理的。

茉莉静静的,脸上没血色,连嘴唇都是苍白的,但将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。马忠良望定她,只望见她的侧脸,怔怔的,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,像石膏凋的模样。看久了,眼里生发出与茉莉同样的寂静,低下了头。

十叁

天空非常的平静,眼前的庞大山脉像一道分水岭,车子穿过山路一直开到一片空阔地,沿着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,踽踽驶向隐秘在大山背后的坟院,坟墓一排一排,没有墓碑,没有声响,没有气息,只有幽静苍黄的芳草斜阳。

马忠良望着,望着,望见天光里晕开来一块儿绮梦样的光影,渐渐清晰了……

那时已到中午,太阳悬着,风和日暖,茉莉在院子里踱来踱去,然后进屋收拾了一番,拎着一个包裹过来,僵僵地跟老阿婆说:“阿婆,我准备走了。”

老阿婆掐着念珠,苍老的手指,抖了一下。

马忠良也怔住,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为李盛的死而悲痛,现在怎么又生出这样的想法?求救地将脸转向老阿婆,可叹老阿婆的眼睛是死的,看不见。

“家在,再不堪,还有个落脚处,天掉下来由屋顶担着,大树好遮荫,你出去人生地不熟,要怎么过?”老阿婆继续掐着念珠,慢慢地说。茉莉背影一怔,眼圈儿红了。

自从李盛走后,茉莉就将必要的家当都搬过来老阿婆这边,与她同吃同住,想将这日子就这样含含煳煳地过完,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煳地过去。

人们计较她“杂种”的身份已是计较惯的,半番子做事未免有些不伦不类,现在连她搬过来与老阿婆常住也是不伦不类的,这种不伦不类会影响了负有教育与教化之职的阿訇。风言风语灌进耳朵里,只激得茉莉五内翻腾,下决心离开这里。

老阿婆见茉莉不说话,又问:“你为什么要走?”委婉动情地安抚,“你过来,到阿婆这儿来,跟阿婆详细说。”

茉莉脸向老阿婆转过来,低低地应了一声,脚挪到炕愣边儿,说:“这儿的人讲究血统,种族观念极深,换个地方,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重吧?中国那么大,人那么多,总不见得就没有一块儿容我的地方。”

“话是这么讲没错,但道理不是这样的道理。”老阿婆盘膝正襟而坐,务要将这道理,好好讲一遍。

“对血痴迷的人类,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一腔子脏血连向高贵,勾兑得纯洁动人,然后对他者进行践踏和否定。”

茉莉没想到老阿婆竟要和自己深谈,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,倦视着阿婆,在旁缓缓坐下了。

老阿婆说:“你也是上过经学堂的,你跟我说说黑的白的,高的矮的都是被造的,自命天生高贵,自我崇拜,了不得的时候,要将唯一的,超越万物的为主的放在哪里?”

茉莉垂头不言语。

老阿婆又说:“你以为你毛毛躁躁,负气离开这里,就可以做一个新人吗?尘世处处一样,外头那些自命不凡、无章无法的人,对血统的热爱和追求,比手中持有来自为主的证据,而故意隐讳埋没的人更胜一筹。你能逃到哪里去?”这一席话,触耳惊心,茉莉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,闭上了眼睛,彷佛这世界真的已黑暗到退无可退。

老阿婆远兜远转:“人类胸中的魔鬼,一刻不停地教唆人类攀争我贵你贱、你低我高,一代一代潜存流传,稍微一挑拨就引发战争灾难。”

茉莉微微吸了一口气,将手伸过去,握住了老阿婆的手,又将另一手伸过去覆盖在上面,手叠手。

老阿婆一面将身子向茉莉挪了挪,一面振振有词:“要我说,人人生而平等,一定要互相尊重。应该被列作所有法典的第一条,应该被写在战旗上,时刻警告喜欢讲血统讲种族的狂妄之徒,快将这种罪恶思想彻底埋葬。”

在旁的马忠良听了,也沉默了。老阿婆是切身经历过一九二九年地方大屠杀的人。这巨大的世界主题,集体的共同处境,触目惊心的殃祸,血流成河的历史,唯当身在此间并感同身受,才能将这道理,如此这般正戳到人心里去。

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,茉莉也消了要走的念头后,马忠良起身去了寺里。

而茉莉经老阿婆这一劝,与这家人的情谊似乎又更浓了一点。将包裹收起来,上炕问老阿婆:“我继续住下去真的不会连累了阿訇吗?”

老阿婆说:“能连累他什么,他应该感激你住这里,他瞎眼的阿婆还有人作伴。”

茉莉叹了一口气,说:“他本人肯,但他的坊民不答应。寺坊坊民为主,阿訇为客,有尊重阿訇的传统,但毕竟也是受聘而来、靠坊民供给衣食的教务经理。”

老阿婆沉默了,半晌后,才说:“放心吧,只要他是学透了经典的,他就不会受这样的羁束。”

过了几日,什么都看不见的老阿婆,听茉莉在屋外晾晒衣服,正绞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溅,就问刚进屋的马忠良:“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要跟茉莉结婚吗?”

马忠良倒很坦然,说:“顺其自然吧,前定里没有的,钻营无益。”

“留点空间是智慧,但一味地蛮等,恐怕也是不行的。”阿婆边掐着念珠边提醒。

马忠良疑疑惑惑的。老阿婆说:“说话听音,这姑娘心已经死了,没有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,也一点没想过要跟你一起,将这日子过下去。”

“我……”马忠良十分落寞,要掀起门帘出去。

“但你自己要争取,前定里有没有,得自己争取了才算数。”

听老阿婆这么说,马忠良又停下了跨出门槛的一只脚,手举着门帘问:“我可以像外面的世界里那样写信给她吗?”

老阿婆手指停下来,满意一笑:“当然可以,天下间的婚姻,若纯靠媒人上门传话,那媒人岂不要累死。”

马忠良喜悦泛升上来,包容了整个自己,旁若无人。

“什么都按规矩来,其实就是被固定了思维的蠢人,还反过来嘲笑别的会花心思的人:‘什么?还能这样做?’”

“谢谢您,阿婆。”

“忠良,经不能白念,做一个有文化会思想的人。”老阿婆真有一套。

第二天从寺里回来,马忠良将信交给阿婆,请转交给茉莉。

一封一封的信,一次一次拿去敲一个姑娘已经枯藁的心。

终于在阿婆临去世之前他们结婚了。两个人身边都没什么亲人,旧例里箱抬的妆奁,七碟子八大碗的宴席,新夫妇回门这一连套的习俗也就统统免掉了。但也自有一番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。寺里的几位乡老做的证婚人,主持婚礼的阿訇给他们写了结婚札,白净的纸上,毛笔沾了黑墨,写下飘缎般的文字,像是将两个人余下的年岁都绑在一起,打了一个喜气升平,充满憧憬的蝴蝶结。

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茉莉都十分沉默。

马忠良问她缘由,她说:“我常常感怀身世……”表情里尽是无奈,“娶妻择亲,最讲对方的血统门第,现在我一无所有,血统里还流着两样的血。”

马忠良大吃一惊,眼睛直看到茉莉眼睛里去:“茉莉,阿婆曾跟你说了那么多,你怎么还讲这种恶毒的,种族歧视的字眼。”

“根深蒂固,无法摆脱。”茉莉笑了笑,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,与众不同。

“你一辈子也不用为此事烦恼,”马忠良握住茉莉的手,“我是一个念经人,在我这里完全不会有这样的概念。”

既斯文又素净的念经人,也是凡尘中的人,真的不会吗?茉莉心底里湿漉漉的,想流泪。

马忠良望着那一双荒凉无边的大眼睛,皱眉想:“经典教导与人的价值养成之间,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只是仪式性或者功利性的口头功课,心不在焉、‘不过喉结’的唇边功夫,经典里的教导与人的好恶是两张皮,还是说它应当被点燃为雪亮的光,来照亮占据人类头脑的蒙昧与黑暗……”

茉莉见马忠良自己想自己的,就更加起疑,带着十分的伤感问他在想什么。马忠良稍怔,没话讲。茉莉便跟他讲起自己前二十年的生活,从夕阳落山一直讲到凌晨将至,越讲越痛,最后将脸埋在马忠良的手掌心,失声痛哭。

再后来两口子日子过在了一起,便将两个空宅里的东西,都搬到了一处。茉莉收拾自己放过衣物的旧箱子时,发现箱底有一卷宣纸,打开后,怔住了,然后又盯着它,思绪飘至很远,不自知地浅笑。马忠良望见她笑,不知是什么压箱底的宝贝,也过去看了一眼,上面是《鲜花调》里面的叁段小调,曾在六月会场上柔靡飘荡几年,被人黑漆漆地写在纸上,写的是隶书,瘦骨嶙峋的字体。看到底,看见了李盛的署名,原来是在睹物思人,只澹澹一笑,走开了。茉莉眼角瞥到马忠良,忽地脸涨红,连箱子一起忙收起来,上一把铜锁,生生锁死。

呵,她心底深处仍有一个人,一辈子都没有讲出口的一个人。马忠良又笑了一笑,觉得遗憾,但是,世上不如意的事那么多,不可避免。

马忠良下了车,有点抖,由后人搀扶着,缓缓地走向亡妻的坟,向着坟头,嘴底下,低低的:“那些粮食,腐烂了,又被处理掉了,整个粮仓,整个的粮食,都处理掉了。”一瞬间,浑浊的眼睛有了泪水,百感交集。

现在粮仓里的那些粮食,都是后来他跟妻子装进去的。终其一生,惜物惜福,大节无亏的妻子,在他心里留了点遗憾。

后来他去朝觐的时候,在米纳山谷,全身赤裸只裹一条白色戒衣,肢体枯瘦,头发斑白,心却清明爽朗。他回想着遥远的一幕一幕,完成了修行,同时理解了妻子。

用心记忆一个人,远比用肉体和理性记忆一个人更深刻。后者是一步一步建起的堡垒,用物质,用孩子,用四季轮转的时节和仪式,用日常生活的细节和铺陈,丰富、庞大、复杂、剪不断理还乱。最后血肉化了,情爱就断了。但心里惦念的那个人,与时间长短没关系,与生死也没关系,是匕首剜开心脏,深深种下去的一粒种子,静静地发芽,枝枝叶叶蔓延在筋脉血肉里面,牢固了想拔也拔不出来。很久了,忘了,一动,又痛了,说不清道不明。

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不知道一个人要想清楚多少事,遗忘多少事,才能拥有一个平和的晚年。但不重要了,都不重要了。逝者和过去的历史都一样不能再生。马忠良做完祈祷,手捧上脸——安息吧,所有的归去的灵魂都安息吧!阿敏!

暮色渐行渐远,田野昇起苍茫的薄雾。一个男人苍老的呼拜声,从坟园旁边的呼拜塔上传来。腔调婉转悠长,一声一声,在空气中传得无边无际……